2082年，七月的风裹着细沙掠过沪市的摩天楼，玻璃幕墙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泽，被经年累月的灰黄色尘埃覆盖，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净的旧纱。正午本该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刻，可天空始终沉在一片浑浊的昏蒙里，太阳像个被稀释的橘色光斑，勉强穿透厚重的污染层，洒在地面的光连投下清晰影子都做不到。
叶云天坐在“云舟0号”的操控台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已经八十七岁了，脊背早不如年轻时挺拔，银灰色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浑浊的眼睛却在看向机器核心时，迸发出近乎灼热的光。实验室在地下三层，是他花了十年时间改造的——地上世界的氧气浓度已经降到19%，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颗粒感，只有这里，靠着三台老旧却仍在运转的空气净化器，才能维持接近21%的正常氧含量，还能闻到一丝人工培育的薄荷草的淡香——那是他三十年前种下的最后一批“存活超过半年”的植物，如今只剩几株在恒温培养箱里苟延残喘。
“云舟0号”占据了实验室大半空间，机身是银灰色的合金材质，表面布满细密的线路，像一条条凸起的血管。核心位置的“反物质能量环”正发出微弱的蓝光，每隔十秒就闪烁一次，伴随着低沉的嗡鸣。叶云天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能量环外侧的玻璃罩，那里还留着2050年实验爆炸时的裂痕——当年为了保护核心数据，他差点被高温灼伤右手，如今那道疤痕还在，像一条褪色的蚯蚓爬在虎口。
“最后一次校准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左手边的显示屏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正在滚动：时空坐标锁定2025年6月18日，能量储备89%，分子稳定率91%，接收盒参数匹配度87%……每一个数字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却又让他心脏狂跳。这台机器，他从二十五岁开始构思，三十岁时造出第一台原型机，如果要不是当年经费不够，数据卡离奇消失。穿越时空早就实现了。如今却耗费了整整六十二年，终于走到了“能载人穿越”的最后一步。
他不是为了自己。
墙上的电子日历旁，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2070年的亚马逊雨林，那时还有成片的绿色，他和妻子林月瞳站在一棵望天树下，笑容灿烂。可现在，亚马逊早已变成一片干旱的荒漠，妻子十年前因为“土壤毒素引发的肺部感染”去世，临终前还抓着他的手说：“老叶，别放弃……让地球再绿起来。”
土壤毒素——这是近五十年地球植被灭绝的元凶。2030年，人类为了应对粮食危机，大规模推广“月瞳素”（以林月瞳命名的植物生长激素），初期确实让作物产量提升了五十倍，可十年后人们发现，“月瞳素”会在植物死亡后释放一种无法降解的毒素，渗入土壤后杀死所有微生物，让土地变成“死亡沙漠”。到2082年，全球仅剩10%的人工植被，还在以每月0.5%的速度消失。
而“云舟0号”，是他找到的唯一希望——穿越回2025年，那个“月瞳素”刚投入小规模实验、“云舟0号”还在研发初期的节点，修正两个致命错误：一是让年轻的自己找到缺失的两张数据卡，避免“云舟0号”后期的参数偏差；二是提醒年轻的林月瞳，提前发现“月瞳素”的毒素缺陷。
“能量环预热完毕，时空坐标校准完成，是否启动穿越程序？”冰冷的电子音在实验室里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叶云天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操控台上的红色按钮。
瞬间，能量环的蓝光骤然变强，整个实验室的灯光开始闪烁，地面微微震颤。反物质能量与空气摩擦产生的臭氧味弥漫开来，刺得他鼻子发酸。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飞速跳动，时空坐标的小数点后六位不断变化，最终定格在“2025-06-18 14:30:00”。
“分子重构开始……3，2，1……”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伸手去够旁边的急救药盒，可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视线开始模糊，显示屏的蓝光在他眼里变成了一片晃动的光斑。
“怎么……会这样……”他的意识开始涣散，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远，只剩下心脏无力的跳动声。他最后看了一眼“云舟0号”，能量环的蓝光还在亮着，可穿越程序似乎因为他的身体突发状况，自动暂停了——屏幕上跳出一行红色提示：“操作员生命体征异常，穿越程序中止，数据已保存至核心数据卡。”
也好……他想。至少数据还在。
他的头缓缓靠在椅背上，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实验室里，只有能量环的蓝光还在有节奏地闪烁，像在为这位坚守了六十二年的科学家，默哀。
三天后，叶云舟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他二十五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服，背着一个旧帆布包。走进地下三层时，他先是被扑面而来的薄荷香愣了一下，随即就看到了坐在操控台前的爷爷——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双手还保持着放在按钮上的姿势。
“爷爷！”他冲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爷爷的皮肤时，只感到一片冰冷。
他知道爷爷一直在等这一天。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实验室里，有时甚至一个月都不出来。他劝过爷爷休息，可爷爷总是说：“云舟，等我把‘云舟0号’弄好，咱们就能救地球了。”
现在，爷爷走了，留下这台未完成的机器，和满实验室的实验日志。
叶云舟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过了很久，他才擦干眼泪，站起身，开始整理爷爷的遗物。
操控台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日志，最新一页的字迹已经有些潦草，是爷爷三天前写的：“能量环已修复，坐标锁定2025年，只差最后一步……若我未能完成，云舟，你一定要找到那两张数据卡——在2025年实验室的储物柜夹层里。”
他把日志合上，小心地放进帆布包。这时，他注意到日志的夹页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是2020年拍的，地点是龙青大学物理系的实验楼前。二十五岁的爷爷穿着白大褂，站在一群学生中间，笑容青涩，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照片的背景是实验楼的窗户，而在窗户的右上角，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穿着和他现在身上这件几乎一样的蓝色工装服，身形、轮廓，甚至头发的长度，都和他自己惊人地相似。
叶云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把照片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人影很模糊，像是被一层雾气笼罩，可他还是能看出，那人手里似乎握着一个小巧的机械部件，形状和“云舟0号”的能量环模型几乎一致。
“这是……”他皱起眉头，突然想起爷爷生前说过的一句话：“我二十五岁那年，在实验楼窗外看到过一个‘和自己很像的人’，还以为是幻觉，现在想来，或许不是……”
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爷爷当年看到的“人影”，会不会是……未来的自己？
他走到“云舟0号”的操控台前，手指轻轻触碰显示屏。屏幕亮了起来，核心数据卡还插在卡槽里，上面记录着爷爷最后一次校准的所有参数——时空坐标、能量储备、分子稳定率……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差一个操作员。
叶云舟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爷爷没完成的使命，他来完成。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爷爷的日志，翻到记录“数据卡位置”的那一页，又看了看照片里的模糊人影，然后按下了显示屏上的“程序重启”按钮。
反物质能量环再次亮起蓝光，实验室的嗡鸣声重新响起，这一次，不再是为了一个老人的执念，而是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决心，为了一颗即将失去绿色的星球，为了一段早已在时空中埋下伏笔的“闭环”。
“坐标重新锁定2025年6月18日，”他对着空旷的实验室轻声说，像是在对爷爷承诺，“爷爷，我会找到年轻的你，也会找到奶奶，我们一起，让地球再绿起来。”
蓝光越来越亮，将他的身影映在操控台上，与照片里那个二十年前的模糊人影，在时空间隔的两端，悄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