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强那特有的大嗓门,带着刻意压低的埋怨,“……回来干啥?耽误一天工,少挣多少钱!这小子,就是不懂事!”
徐大志嘴角一扯,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笑着接话:“强叔,您这可冤枉建国了。没耽误工!他们那个车间,这个月的生产任务,又是头一份!建国做事,那是这个——”他说着,翘起了大拇指。
黄强嘴上却还是客气着,“这小子,能有今天,还不是全靠你大志提携!你得多帮帮他,他脑子笨,不像你灵光。”
“强叔您这话说的,建国靠的是自己肯干。”徐大志摆摆手,目光扫过黄家院子。黄家这院子如今青砖垒得齐整,西边还新盖了一间瓦房,窗户玻璃擦得锃亮。这变化,村里谁看不见?
正说着,黄建国笑眯眯出来了,“大志,你到我家喝口水呗?”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不了不了,把你送到家,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徐大志笑道,“我也回家了。”
黄建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又带着点年轻人被夸赞后的腼腆。他现在可是小麦电子总厂车间主任,一个月稳稳当当拿着大几百块,吃住都在厂里,几乎没啥花销。他可不是那号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儿,钱都一分一分攒着。这不,家里这新房子,就是他攒下的钱盖起来的。
以前他家在村里也属于抬不起头的那类,现在他黄建国回来,谁见了不客客气气喊一声“建国回来了”?连带着他爹黄强,走在村里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徐大志看着这爷俩,一个嘴上埋怨眼里含笑,一个衣着光鲜志得意满,心里不由得感慨。黄强那点心思,他还能看不穿?那老汉眼神里的欣喜和骄傲,都快溢出来了。当父母的,谁不盼着儿女有出息?黄建国这小子,算是给他爹长脸了。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声音又清又脆,带着点急切:“哥!哥!回家了!”
“知道了,就回!”徐大志应了一声。
徐大敏却没立刻走,她的目光越过徐大志,落在黄家父子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黄强那只布满老茧、正亲昵地拍着黄建国肩膀的大手上。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那里面有渴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就那么愣愣地看着。
徐大志心里“咯噔”一下,刚刚因为黄家其乐融融而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凉了下去,沉甸甸地坠在心底。他太知道妹妹在想什么了。
他和妹妹,是没爹的孩子。
徐大志自己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已经模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只剩下一个高大的、总是背着身的轮廓,还有身上那股劣质烟草的味道。可徐大敏呢?她连这点模糊的影子都没有。那男人扔下他们,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大敏还小。
小时候在村里,他们兄妹俩是孩子们欺负的对象。“没爹的野种”、“你爹跟野女人跑了”……这类话像石子一样砸过来。每次被欺负了,大敏就哭着跑回家,扯着他的衣角问:“哥,爹到底去哪儿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们?”
他看着别的小孩被父亲高高举起,骑在脖子上“坐飞机”,或者被那双有力的大手牵着,去买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大敏更是看得入神,眼睛里全是光,然后又一点点黯淡下去。那种羡慕,年复一年,没有化作云烟,反而慢慢凝结成了坚硬的冰块,冻在心里,成了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怨恨。
其实,徐大志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男人仅仅是嫌弃这个家穷,嫌弃拖累,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虽然可恨,但时间久了,或许这份恨意也能慢慢淡了。这世上,生而不养的人多了,也不差他一个,顶多是当他们命不好。
可是,他不该那么绝!
徐大志永远记得那个早晨,鸡刚叫过头遍,外面灰蒙蒙的。母亲发疯似的翻箱倒柜,把那个掉了漆的木箱子里的破衣服烂袜子全扔了出来,声音凄厉得像要滴出血来:“钱呢!我藏在箱子底的钱呢!那是买粮的钱啊!”
那个男人,他们的父亲,在决定抛弃妻儿,远走高飞的前夜,竟然把家里仅有的、母亲藏在箱底准备买粮食的钱,卷了个一干二净!
那是救命的钱!是他一家几口的口粮钱,他居然能下得去手!
徐大志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得是多硬的心肠,才能干出这种事儿?这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临走还要把窝给你踹烂了!他不仅剥夺了孩子们拥有父亲的可能,还几乎掐断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那年月,那些钱,活命的口粮钱啊!
母亲的哭声,那个空荡荡的破箱子,还有随后而来的、靠着邻里接济和挖野菜度日的艰难……这些记忆,像烧红了的烙铁,深深地烫在徐大志的心上。也烫在了徐大敏懵懂却早熟的童年里。
“哥!走啊!”徐大敏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催促,把他从冰冷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徐大志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和愤懑,脸上重新挂上客气的笑容,对黄强父子说:“强叔,建国,你们爷俩好好唠唠,我就先回去了。”
“哎,好好好,大志,真是麻烦你了!随时来坐!”黄强连忙说道,脸上的笑容依旧热络。
黄建国也赶紧说:“大志,等会去找你!”
徐大志点点头,走出了黄家院子。院门外,徐大敏正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下碾着地上的土坷垃,不说话。
“走吧。”徐大志轻声说。
兄妹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回家。
他们看见几个光屁股小孩正围着他们刚下工回来的父亲打闹,那汉子笑得一脸憨厚,把一个最小的孩子举过头顶,惹得孩子咯咯直笑。
徐大敏的脚步顿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然后立刻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徐大志前头。
徐大志看着妹妹的黯然,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喘不过气来。他抬头望了望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五月的风吹在脸上,带着麦苗即将成熟的青涩气息,本该是让人舒畅的,可他只觉得那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个男人带走的不只是钱,是他们对“父亲”这个词最后一点温暖的想象,是妹妹脸上本该常驻的笑容。这缺失的一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这么多年,一直咕嘟咕嘟地冒着冰冷的寒气,无论他和母亲怎么努力用柴火去填,似乎都暖不过来。
而今天,黄家院子里那寻常的父子温情,像一颗无意中投入井中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沉闷而巨大的回响。他知道,妹妹心里那根刺,又被触碰到了,带着陈年的痛楚和新鲜的羡慕。
这日子,就像这五月的气候,眼看着一天天暖和起来,万物蓬勃,可总有些角落,积攒着化不开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