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那项元就被朱屠户拉到了偏厅。
厅中早已摆好了桌椅,见得人进来,小厮忙来上茶。
朱屠户刚刚又劝又说,已是口干舌燥,拿起茶盏就喝了一口。
茶水亮黄,闻着有淡淡菊花香,喝起来微微苦,但是不涩,会有一点回甘,很解渴。
他几口喝完,问那项元道:“怎么不见咱们家林子?喊他一起来吃吧。”
项元道:“别提了,平日里太阳不晒到屁股是不肯起来的,这孩子,也是我在外头到处跑,没空管他,给两个老的把人惯坏了!”
又叹道:“现在天天撩猫斗狗的,狗都嫌他贱!心胸也不宽,不晓得容人就算了,还捡人欺负!前一向学会打架了,也不知给谁怂恿的,闹出好大乱子,这样不知好歹,要不是我只这一个,非得往死里打他不可!”
“旁人说了全不肯听,也就我拿棍子抽两下还管点用。”
说起儿子,项元显然颇为头痛。
朱屠户就道:“我托个大,也来劝你一句,不要整日东一个,西一个的,正经说个娘子回家过日子,屋子里有个知冷知热的难道不好?你看我同你嫂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就是这个意思。”
他苦口婆心,道:“你家两个老的年纪都大了,林子又小,今次是赶了巧,日后你总不能时时带在身边吧?总得有个人帮着照应。”
那项元把头一点,道:“老兄从前劝我,我总不当回事,这一二年孩子不成器,家里又出了几回事,才晓得你为人厚道,说的都是正经道理——你放心,已经叫媒人看着了。”
他说到此处,却是又道:“只你也晓得,我家毕竟有些资财,可惜我年纪大了,往好了找,别人瞧不上,往下头找,我又看不上,正卡在这里。”
朱屠户就道:“你想找什么样的,我让你嫂子也帮着看看。”
项元道:“也不看什么门第,最好能识字理账,日后好帮着打理生意,性情要好,心要好,生得也要漂亮,前头有没有生养过不要紧,别带孩子就成……”
虽是续弦,项家豪富,项元也还是个有本事的,算得上相貌堂堂,此时列出来的条件,单独来看其实不算苛刻,但是合在一起,却又很难找。
朱屠户听得也有些发愁。
项元就道:“慢慢访着吧,这事反正也不急。”
又道:“倒是还有一桩事,听闻上游雨势大,生涝是必定的了,昨儿得了信,只怕滑州河堤要不好,这会子药材、粮米、布匹生意都好做,说一句损阳寿的,棺材、纸钱生意都是好做的,老兄要是得空,不如叫人跑一趟,开张一回,能抵平常两三年开销!”
自古都说,灾难时候最好发财。
朱屠户听得心动,但还是摇头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这一摊子都看不过来,眼下京城也涨水,到处有事,忙得眼睛直瞪,还是没有赚这个钱的命。”
那项元也不多劝,只道:“也罢,确实辛苦。”
说话间,已是有人端了吃食上来。
项元忙道:“太费心了,一大早的,难为你还特意张罗,填了肚子就好,老兄叫厨房不要麻烦。”
他话音刚落,面前就摆上了一个小小的蒸笼,又有一碟子酱汁。
那酱汁像是酱油,又比酱油颜色淡些,闻着有一点辣味。
小厮把蒸笼盖子打开,隔着白色水汽蒸腾,三只饺子样的吃食摆在里头。
项元只看了一眼,见是饺子,就对那小厮道:“我吃饺子好蘸醋,不好蘸酱油,给我找碟子醋来吧。”
又道:“要陈醋,越酸越老越好,能有清徐县的最好。”
说完,就把手里筷子放下,转头去跟朱屠户说话。
没一会,那小厮端着四碟子醋跑了回来,分别往项元、朱屠户面前放。
他道:“项爷,厨房说,先头这一碟子不是寻常酱油,唤作喼汁,乃是特调出来配这虾饺的,因知项爷是个讲究人,要是不喜欢,想要配醋,也可以试试镇江醋,酸味更柔,不容易抢了鲜虾甜味。”
听得“虾饺”二字,项元颇为陌生,愣了愣,方才定睛去看那饺子。
先前隔着白茫茫蒸腾雾气,只扫一眼,并未看清,此时才发现那蒸笼里头装的吃食跟寻常饺子相差甚大。
竹蒸笼里铺了长长松针做底,三只虾饺,每一只下头都垫了一片红色东西,是胡萝卜片。
那虾饺小小的一只,有点像一把吃饱了,肚皮撑得鼓鼓的白玉弯梳。
皮很薄,虽然称不上剔透,但也已经是半透明,能很清楚地看到里头的红白馅。
那红是介乎于粉红与大红之间的虾肉红,非常嫩,整颗的虾肉,透过晶莹的皮,饱满得简直呼之欲出,实在赏心悦目。
他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打颤,忙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只。
筷子上沉甸甸的,凑近了看,更漂亮了,数一数,十三个褶子,间隔得非常均匀。
项元自诩走南闯北,实在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甚觉好奇,白嘴先咬了一口。
一咬开,那虾饺里就立刻滑出来一汪热乎乎的汁水,带着热鲜气,淌在项元的嘴里,竟叫他有一瞬间的呆滞。
极其鲜甜。
是特别浓郁的鲜虾味道,毫无腥气,有竹笋的清甜,又有一点油润,非常细微的胡椒辛香跟姜辣。
那油润很克制,吃着像是非常干净的猪油香,叫那一口汤更香,更润。
虾饺本来就很小,其实以项元的大嘴巴,一口一个刚刚好,但他因为好奇,特地分咬成了两口去吃,好去看食材。
一颗完整的鲜虾仁躺在里头,还有些虾肉碎,红红白白,红的地方粉嘟嘟的,又有小粒小粒的笋丁,洒着些磨得极细的胡椒粉。
光看就觉得会好吃。
他嘴里还有另一颗虾仁。
那虾仁也很大——这么小的一个饺子里,竟能塞下两只整虾。
皮看起来那样薄,但包裹这么多的馅料,却是丝毫没有破损的地方。
不仅如此,里头明明有满满汤汁泡着,但并不会“浮嚢”,吃着软中带韧,油润又干爽。
那干爽不是说皮很干,而是它并不会粘牙,还很神奇的,有一种“张力”在牙齿间拉扯的感觉。
虾肉格外紧实、弹牙,鲜脆爽嫩,吃起来会微微爆汁,和着颗粒极小的竹笋,爆出来的汁水味道比他从前吃过的所有虾还要鲜甜、浓郁。
他吃过酒楼里头大厨做的,也花过大价钱邀请厉害厨子来治席,一样见识过许多奢遮家宴,尝过许许多多处理得当,口感极佳的虾,但跟这一口感觉完全不一样。
当真太鲜美,太好吃了!
好吃到他不自觉地生出了怀疑——平日里我自诩有见识,却原来是这么不讲究的吗?
细细咀嚼了嘴里的半颗虾饺,项元用另外半颗沾了沾那厨子口中的“喼汁”。
淡淡的咸鲜味,微微微微辣,很好地提那虾饺的鲜,但是一点也没有盖过那虾的鲜甜,只是多了一点层次感。
小小的虾饺,连牙缝的不够塞的。
蒸笼里还有,他提了筷子,手才探到一半,就发现身旁的人的粗壮胳膊已经伸得老长,举着另一双筷子,马上要碰到那最后一颗虾饺上。
一转头,朱屠户也看了过来,猛地醒悟似的,忙把手收了回去,将那蒸笼稍稍推过来一点,道:“项兄弟,你吃,你吃!”
又尴尬地咳了一声。
项元想要伸手,又不好意思去夹,偏又实在是馋,莫名竟生出了些焦急感觉,忙道:“这一笼怎么只有三个,我看寻常饺子,一笼怎么也有十个八个的!”
又道:“老兄这厨家请得厉害,包的好饺子,好味道!老弟我竟是没有吃过,莫说十个八个,就算十笼八笼,也吃得下!算是长见识了!”
这样暗示,简直同厚脸皮的明示没有区别,朱屠户又如何会听不出来。
他一拍大腿,道:“哎!那厨家原是拟了单子,也来问过我,我原想着加上林子,一桌统共三个,交代了人数回去,谁晓得竟是按着人头来备!”
说着忙叫人道:“去把前次大娘子送回来的食单拿来。”
又催人道:“让厨房再上一笼这个虾饺。”
语毕,才对项元道:“咱们先添一笼就好——那单子我听人念了,十好几样吃食,听着名字,样样都不错,只怕要是前头吃饱了,后头那肚子再没地方装。”
项元嘴上应是,心中却不以为然,只觉后头再好吃,必定也比不过这虾饺惊艳。
平日里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今次明明有仙桃一筐,哪怕那杏也好的,到底凡杏,哪里配跟仙桃媲美?
倒不如把那虾饺吃个肚饱,不用日后天天想着。
——他现在就想了!
正当项元盯着那最后一个虾饺看,又一个蒸笼送了上来,盖子一掀开,里头小小一个碟子,装着数量不多的鸡爪。
纵然吃过不知多少种做法的鸡爪,看着面前这一碟子,项元还是忍不住赞道:“这鸡爪,也太漂亮了!”
琥珀色的酱汁,非常均匀地挂在爪身上,酱汁又透又亮,爪子纤秾合度,大小合宜,修身得很,一看生前就很爱活动。
那小厮忙报菜名道:“厨房说,这是豉汁凤爪。”
项、朱二人几乎是同时抢出的筷子,各夹了一只送入嘴里。
项元刚要咬,牙齿才碰到,还没来得及用上力,就给嘴唇、舌头无意间合力给把那皮肉给吸了下来。
一吮就掉。
这鸡爪跟从前吃过的味道都不相同,显然是炸过久蒸,没有炸过头,蒸得却很透,一套炮制下来,完全已经酥软脱骨。
它的口感是软的,糯的,尤其表皮,偏偏又软而不烂,还保住了鸡爪应有形状和胶质感。
那表皮成了半虎皮状,孔洞极多,特别吸汁,挟着极浓的豆豉香气,咸鲜带甜,微微辣。
鲜是豆豉煸炒、蒸制出来的浓鲜,底味很醇,酱汁浓而不稠,在凤爪上是能流动的,入味而不过分。
味道、口感,一切都是刚刚的好。
下头垫了黄豆,又粉又面又软,吸饱了豉汁香、鸡爪味,跟吃肉一样,但比起吃肉更多一种清爽。
两个大男人在这里噗噗噗地吐骨头,吐着吐着,几乎是一眨眼,就把一碟子凤爪吃完了。
项元拿随身帕子擦嘴巴,一边擦,一边忍不住想:这样软糯,这样入味,正该孝顺给爹娘吃吃!
还在想着,又上来三个蒸笼。
一个蒸笼是先前补的虾饺,一个蒸笼里头装了两碗小小的糯米饭,另还有一个,则是烧麦。
两人立刻就去搛虾饺了。
多了三只,正好一人两个,再不用推来让去,实话说,项元当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既保住了谦让的脸皮,又不至于日后心中过分痛悔。
但他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没一会,就已经痛悔起来。
分到的两个虾饺,因为好奇,他一个沾了镇江醋,一个沾了老陈醋。
果然镇江醋更柔和,但已经有点坏了那竹笋粒的清甜,等到裹老陈醋的时候,更是完全盖住了那皮的淡淡谷面香气跟里头馅心的鲜甜味道。
“再要一笼虾饺吧?”他忍不住提议道,“那凤爪也再来一笼?”
“都再要两笼吧……”朱屠户咽下嘴里的虾饺,跟小厮交代时候,忍不住把数量给翻了一倍。
两人一边等,一边吃那糯米饭跟烧麦。
这两样都是宋记的招牌品种,若是没点东西,怎么能引得南麓、太学两院学生天天念念不忘,大排长龙,勾着巡铺、府衙各处,先前想方设法、吵着闹着要宋妙去他们附近摆摊?
此时糯米饭只小小的一碗,不过三五口的份量,烧麦也是一人各分不同口味一只,吃得两人刚品到滋味,碗底就已经空了,一时俱都沉默对视。
不用项元开口,朱屠户已经主动交代小厮道:“问问厨房,后头能不能都两份两份的上,这份量太少了,不够吃。”
那小厮只好一趟一趟跑,一边跑,一边不由得腹诽:两个主家,明明可以一次交代完的话,非得分开四五六七八次分派,幸而这偏厅距离厨房很近,不然自家的腿都要跑细了!
很快,第五道菜被端了上来。
这一回不是蒸笼,却是一小盆凉拌菜。
茼蒿,生拌的。
极嫩极新鲜的茼蒿,只取前半截叶子部分,洗净晾干之后,用醋、盐、香油、山葵泥、芥末籽、糖、酱油同拌,洒一点蒜水增其香,却不要蒜粒,只拿白芝麻做点缀。
茼蒿的味道非常强烈,几乎可以称得上蛮横,对于爱吃这一口的人来说,根本不能抵抗。
项元从小就极爱吃茼蒿。
从前他吃凉拌茼蒿,都是焯了水再吃,这一回第一次见到生拌的做法,简直大开眼界。
因吃得太着急,刚入口,一不小心,他就被那芥末籽的辣味给呛到了,一通猛咳。
一旁的朱屠户忙给他递水,又问他有没有事。
而边堂里,项家管事同几个有头脸的镖师、护卫正一起围坐在小桌边上,个个埋头苦吃。
此时此刻,听得外头项元大声咳嗽,那管事猛地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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