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在1857年那个夏末,被一股沉甸甸的湿气包裹着,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低低地压在青瓦灰墙之上。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化不开,将天空压得极低,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阶前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嗒、嗒、嗒,仿佛永无休止的计时,又似某种不祥的叩门。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沤烂草木的微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遥远京畿的肃杀寒意。
云南巡抚衙门的书房内,窗纸透进一片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岑毓英伏案的身影。
他穿着半旧的石青色常服袍,肩头微微垮塌,显出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疲惫。
案头堆积的文书卷宗几乎要没过他的视线,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峦。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奏折上方,却久久未能落下,墨滴悄然坠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浓重的黑,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额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被这跳跃的光刻得更深了些。
“大人,”门帘被轻轻掀开,幕僚周先生闪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京里……又有驿马到了。”
岑毓英搁下笔,抬起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早已预知的沉重缓缓弥漫开来。
“还是……那些东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周先生将一叠用黄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奏折匣子轻轻放在案角,那明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
“比前几次……只多不少。”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绫缎,竟微微一顿。他解开系绳,掀开匣盖。
里面厚厚一叠奏章,如同冰冷的砖石,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气味。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诛心之论,扑面而来,带着字纸所特有的锋利。
“……岑毓英者,其祖乃桂西土司,世代盘踞,僭号称王,实为化外之蛮夷。虽沐天恩,位列封疆,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壮人之血,岂能尽洗?此辈生性狡诈反复,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尤恐其包藏祸心,一朝反复,则云南危矣,朝廷危矣!”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岑毓英的眼底。
他闭了闭眼,胸中一股浊气翻涌。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如同附骨之蛆,从他踏入仕途的第一天起,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头顶。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恪尽职守,这一顶“蛮夷”的帽子,似乎永远也摘不掉。
他放下这份,又拿起另一份。
墨迹更新鲜些,言辞也更加赤裸裸地牵扯上了那场几乎颠覆了大清社稷的风暴。
“……查逆首洪秀全,亦出身广西浔州府,与岑毓英籍贯不过百里之遥!洪逆初亦一落魄童生,屡试不第,遂生豺狼之心,作乱天下。今岑毓英以童试、府试、院试连中三元之资,才具远胜洪逆!若其效法同乡,一旦心怀怨望,举旗倡乱,以其在滇经营多年之根基,以其麾下骄兵悍卒,其祸之烈,恐百倍于洪杨!朝廷岂能不防微杜渐?”
“荒谬!”岑毓英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烛火剧烈跳动。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涨红。
洪秀全!这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沾满污秽的烙印。
仅仅因为同是广西人?仅仅因为自己当年侥幸连中三元?这便成了他心怀不轨的“铁证”?他岑毓英一生功业,竟要因为这荒谬的地域关联而蒙上叛乱的阴影?
他想起当年在广西率兵围剿天地会余部,因念及乡情,曾严令不得滥杀无辜,对一个据说是洪姓聚居的村落网开一面,此事竟也被有心人翻检出来,成了他与“逆匪”暗通款曲的蛛丝马迹!周先生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
第三份奏折的指控更为直接,直指他统兵时的“桀骜不驯”。
“……岑毓英统兵,每每恃功自傲,目无纲纪。征黔西苗乱时,督臣严令其部固守待援,其竟阳奉阴违,擅自进兵,虽侥幸得胜,实乃违令侥幸。此等行径,岂是忠谨之臣所为?分明是拥兵自重,心怀叵测,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长此以往,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养痈遗患!”
岑毓英捏着奏折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那次黔西用兵,战局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
前方探报传来叛苗主力正集结于一处险要隘口,若待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督臣援兵赶到,叛苗早已筑好工事,凭险据守,不知要多填进去多少将士性命!
他当机立断,以麾下疲惫之师强行军突袭,拼着巨大伤亡,硬是抢在叛苗立足未稳时将其击溃。
那一战,他的亲兵营几乎打光。事后虽得了朝廷嘉奖,却也埋下了“不听号令”的祸根。
功是功,过是过?在那些言官笔下,一切皆可颠倒。胜利成了他野心的证明,将士的鲜血成了他跋扈的注脚。
最后一份奏折,内容最为简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心窝。
“……大理杜逆文秀,盘踞滇西,僭号称王,久为朝廷心腹大患。近有密报,岑毓英与杜逆之间,或有密使往还,书信相通。其内容虽不得而知,然封疆大吏暗通巨寇,其意叵测!恳请圣上彻查,以绝后患!”
杜文秀!这个名字让岑毓英的呼吸瞬间一窒,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先生,眼神锐利如刀:“杜文秀?”
周先生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艰难地点点头:“大人,这……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大理那边,我们派出的细作确实有过接触,但那都是为了……”
“为了刺探军情,分化瓦解!”岑毓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明明是……”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与敌营的暗中接触,本就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这本是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如今却被他的政敌赤裸裸地翻到明面上,扣上“暗通款曲”的滔天罪名!
他想起半年前,为了获取大理城内叛军布防的确切情报,他冒险启用了一个早年安插、已沉寂多年的暗桩。
那份用特殊药水写在普通家书里的密报,最终助官军拔掉了大理外围一个关键据点。
此事极端机密,参与之人屈指可数……如今竟也成了射向他的毒箭!是谁?是哪个环节泄露了风声?还是……这根本就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烛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那几份摊开的奏折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非我族类……同乡之疑……跋扈抗命……通敌巨寇!四条罪状,条条如刀,刀刀致命。
它们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无论他如何挣扎,似乎都难以挣脱这“蛮夷贰臣”的宿命。
岑毓英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缓缓靠向椅背,望着窗外那片被铅云吞噬的天空。雨丝不知何时又细密起来,无声地敲打着窗棂。
这昆明城的雨,似乎永远也下不完。
驿马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紫禁城的旨意便如一道催命符,裹挟着北方的凛冽朔风,穿透重重雨幕,抵达了昆明。
“上谕:着云南巡抚岑毓英,即刻卸任,星夜兼程,驰驿进京陛见,不得延误。钦此!”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总督署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冷硬而空洞。
堂下跪伏的官员们,头埋得更低了,无人敢去看那位跪在最前端的封疆大吏此刻是何神情。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那黄绫圣旨上朱红的玺印,在惨淡的光线下刺目地燃烧着,像一团凝固的血。
岑毓英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冰凉的地砖上,那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臣……岑毓英,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接过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调令。
起身时,他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
目光扫过堂下,那些平日里恭敬有加的属僚们,此刻眼神躲闪,有的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同情,有的则难掩幸灾乐祸的窥探。
他心中一片明镜似的。这一去,是福是祸?不,或许根本就没有“福”可言了。
那些如雪片般飞向京城的奏章,早已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路。陛见?不过是一场早已预设了结局的审判。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后堂。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进京的路途,漫长而煎熬。岑毓英只带了最贴身的两个老仆和一队精悍的亲兵护卫。
离了云南地界,沿途的驿丞、地方官吏,态度便微妙起来。
恭敬仍在,但那恭敬里掺杂了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审视。
驿站准备的房间,陈设依旧齐整,饭菜依旧精致,只是那份殷勤中,总透着一丝刻意的、保持距离的谨慎。
岑毓英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远离权力的核心,一步步踏入风暴的中心。
当巍峨的北京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深秋。
北方的风干燥而锋利,卷起漫天的黄尘。岑毓英勒住马,抬头望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城阙,沉默地矗立着,如同蹲伏的巨兽,散发出冰冷而沉重的威压。
城门洞深邃幽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冷冽空气,胸中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浊气,似乎更加滞重了。
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肃杀。
养心殿东暖阁,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中,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岑毓英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光滑坚硬的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地底的寒意,一丝丝渗入骨髓。
他保持着最标准的跪姿,袍服的下摆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唯有紧贴地面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上方,隔着一道低垂的明黄色纱幔,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端坐的身影。
偶尔有珠玉步摇的轻微碰撞声传来,清脆而冰冷。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慢悠悠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云端滚落的冰雹:
“岑毓英。”
“臣在。”岑毓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云南……近来闹得很不像话。”慈禧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刮着人的神经,“说你的人,可不少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欣赏跪伏者的反应,又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奏折,哀家都看了。一条条,一桩桩……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
她似乎随意地翻动着什么,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有人说你祖上,是那桂西土司王,世代称霸一方,不服王化……非我族类?”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玩味,却又重若千钧,狠狠地砸在岑毓英的心上。
岑毓英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纱幔的缝隙,试图捕捉那后面模糊的轮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太后明鉴!臣之先祖,确曾羁縻于桂西,然自臣高祖起,早已倾心归化,沐浴王化已历数世!臣自幼束发受书,习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孔孟之道,以汉礼入学,以汉文为官!每食君禄,未尝不念天恩浩荡;每临战阵,未尝不思报效朝廷!臣之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岂能以血脉出身而妄加揣测,疑臣贰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
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凉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短暂的沉默。纱幔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忠心?”慈禧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那……洪秀全呢?他也是广西人,离你老家,听说也就百把里地吧?他当初,不也是个读书人?后来怎样?”
“太后!”岑毓英心中剧震,这荒谬的联系竟也被拿到这至高无上的地方来质询!他急切地辩解,“洪秀全乃乱臣贼子,人神共愤!臣与之,除同乡之籍,绝无半分瓜葛!臣蒙圣恩,连中三元,得授功名,唯思尽忠报国,岂敢有丝毫悖逆之念?若以此同乡之故便疑臣不轨,臣……臣百口莫辩!但请太后细查臣在滇所为,剿匪安民,兴利除弊,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懈怠?”
“哦?”慈禧似乎不置可否,轻轻揭过这一页,“还有人说,你打仗的时候……不太听招呼?让你守着,你偏要打?让你退,你偏要进?翅膀硬了,就忘了规矩?”
“此乃形势所迫,战机瞬息万变!”岑毓英急切地分辩,黔西那场恶战的惨烈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时叛苗主力集结隘口,若待督臣援兵,叛苗早已筑垒固守,我军攻坚,伤亡必巨!臣当机立断,冒险突袭,虽违令在先,然终获大胜,保全了无数将士性命!臣若有私心,岂会以身犯险,亲冒矢石?”
他想起那场血战后,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声音哽咽了,“臣……只为大局,为将士性命计!绝无拥兵自重之心!”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晕。
“那么……”慈禧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锥刺破了那层甜腻的伪装,“大理杜文秀那边……又是怎么回事?有人说,你和他……有书信往来?”
轰!如同一声惊雷在岑毓英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那层纱幔,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后面那张脸。
这最致命、最隐秘的一击,终于来了!暗桩、药水密信、那个付出巨大代价才获得的关键情报……这一切,竟成了通敌的“铁证”?
“绝无此事!”岑毓英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冤屈而变了调,“太后!此乃构陷!天大的构陷!臣与杜逆,不共戴天!滇西平叛,大小数十战,臣部将士伤亡枕藉,皆是为朝廷剿灭此獠!臣岂能与之暗通?此必是奸人构陷,欲置臣于死地!太后明察!太后明察啊!”
他再也顾不得仪态,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带着绝望的力量。
纱幔之后,一片沉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沉闷的叩头声在殿内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檀香袅袅,盘旋上升,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良久,久到岑毓英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漠,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哀家……也听明白了。”慈禧的声音顿了一顿,如同钝刀在磨石上最后蹭过,“忠心也好,苦劳也罢……终究是难为了你。只是……”
她似乎微微探身向前,纱幔后的影子清晰了一瞬。
“壮人……终究是壮人。”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岑毓英的灵魂深处!比任何刀枪剑戟都更致命!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挺直的脊梁无声地坍塌下去。
叩在地上的额头一片冰凉,那冰凉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忠诚,在“壮人”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都成了虚妄的笑话。
血统,出身,那无法选择的源头,才是他原罪的根本!才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已烙印在他的命运之上,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证明,都注定无法摆脱。
他停止了叩头,只是那样无力地跪伏着,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一片模糊,殿内的金碧辉煌,纱幔的明黄,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檀香那甜腻的气息变得令人作呕。
“念在你这些年,也算为朝廷办过些事,”慈禧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宽容,“功过相抵吧。这云南巡抚的担子,太重了,你……也累了。回广西老家去,好好歇息歇息。”
“革去一切职务,即日……离京。”
革职!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岑毓英最后一点支撑。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他仿佛被抛入无边的冰海,彻骨的寒冷包裹着他,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叩头谢恩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搀扶着、几乎是拖出了那间弥漫着甜腻檀香的、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紫禁城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
两侧朱红色的高墙夹峙,如同两道巨大的、流淌着血泪的伤口,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被驱逐的失败者。
阳光惨淡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那些曾经象征着他功名和荣耀的顶戴花翎、麒麟补服,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那个他曾为之效忠、为之奋斗的世界。
京城的深秋,风如刀割。岑毓英回到下榻的馆驿,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关在房中。
他默默地褪下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官服,手指抚过那精致的麒麟补子,冰冷的丝线触感异常清晰。
他仔细地、缓慢地折叠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叠好的官服被放置在桌案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祭品。
门外,亲兵队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大人,车马……备好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岑毓英没有回应。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他鬓边的几缕灰白头发。
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群寒鸦聒噪着掠过枯枝,飞向遥远的天际。
他的目光,也似乎追随着那些黑色的影子,飘向了万里之外的南方,飘向了那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又要归于斯的八桂故土。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离开昆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旧棉絮,低低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沉沉地压下来。
滇池的水面,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呈现出一种沉重的、铅灰色的浑浊,像一块凝固的巨大伤疤。
岸边稀疏的垂柳,枝条无力地低垂着,在湿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码头上,人影寥寥。昔日巡抚离任,本该是冠盖云集、鼓乐喧天的场面,此刻却只有几个最核心的僚属和几位须发皆白、在滇为官多年的老友,默默地垂手侍立。
他们的脸上,刻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忍卒睹的悲悯,有兔死狐悲的凄凉,也有对世态炎凉的深深无奈。
没有喧哗,没有饯行的酒宴,只有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静默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船,静静地泊在岸边。
船身老旧,油漆斑驳,与这封疆大吏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滇南老汉,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他只顾低头整理着粗硬的缆绳,对眼前这位卸任的大人物似乎毫无兴趣,或者,更可能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岑毓英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寻常的瓜皮小帽,脚下是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
这身打扮,彻底抹去了他曾经位极人臣的所有痕迹,只留下一个寻常归乡老者的落寞身影。
他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那狭窄的、有些湿滑的跳板。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流逝的岁月和破碎的功名之上。
当他终于踏上摇晃的甲板,转过身来。码头上的老友们纷纷躬身作揖,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言的葬礼。
岑毓英抬起手,轻轻拱了拱,算是还礼。他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低矮的码头,越过了灰蒙蒙的滇池水面,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在那里,在厚重的云层缝隙之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抹黛青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那是点苍山,大理的方向。他曾在那里运筹帷幄,也曾在那里浴血厮杀。他曾无数次站在五华山高处,遥望那片代表着叛乱的疆域,心中燃烧着的是荡平叛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
而此刻,那模糊的山影,却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他的视野尽头,也横亘在他生命的终点。
船身微微一晃,缆绳解开,船夫撑起了长篙。客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驶向那一片灰蒙蒙的水域深处。
就在这时,船尾摇橹的老船夫,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或许是习惯了在无边的水面上用山歌排遣寂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苍老而略带沙哑的调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那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飘荡在空旷的水面上:
“哎——点苍山高喂……滇池水长哟……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哎……到头来……打渔郎……”
歌声古朴苍凉,带着滇地特有的悠扬婉转,却又字字如针,狠狠地扎进岑毓英的心窝。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到头来……打渔郎……” 这近乎直白的嘲弄,如同命运最冷酷的注脚,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起点与此刻狼狈的终点,赤裸裸地钉在了一起。
打渔郎?是啊,剥去那身官袍,他岑毓英此刻,与这摇橹的渔夫,又有何异?
岸上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昆明城低矮的轮廓也在水汽中缓缓沉没、消失。
岑毓英依旧伫立在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寒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衣袖。
那苍凉的山歌还在身后断断续续地飘着,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残存的尊严上。
他缓缓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越来越远的、曾寄托了他半生功业与最终耻辱的城池。
他伸出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坚硬的小小物件。他摸索着,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黄铜钱。边缘早已圆润光滑,那是无数个深夜,在灯下、在案头,被他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钱币的一面,字迹因长久的抚摸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三元及第”四个娟秀而有力的楷字——童试、府试、院试,三场连魁,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这枚小小的铜钱,曾是他半生荣耀的起点,是他寒窗苦读、出人头地的见证,是他用来激励自己、证明自己并非“蛮夷”的图腾!它曾被他珍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仿佛一枚护身符,护佑着他的宦海浮沉。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枚承载了他一生荣辱与执念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金属光泽。
铜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这一刻,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论,所有的“壮人终究是壮人”的冰冷宣判……如同滇池浑浊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灰败感,如同这冬日滇池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浸透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心灰意冷。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滋味。不是悲愤,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是彻彻底底的灰烬,是燃尽了一切希望和挣扎后,剩下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
他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伸向船舷之外。苍老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掌心向下,五指松开。
那枚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沉重意义的铜钱,悄无声息地滑落。
它划出一道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穿过冰冷的空气,然后,“噗”的一声轻响,极其微弱,瞬间就被船行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吞没。
铜钱没入了幽深、浑浊、望不见底的滇池水中。
水面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迅速地扩散开去,随即被更大的波浪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岑毓英的手,依旧僵直地伸在船舷外,悬停在空中,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面。
过了许久,许久,那枯瘦的手指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船行的方向。前方,水天相接处,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蒙一片。
客船在船夫单调的摇橹声中,孤独地、缓慢地驶向未知的归途。
船身破开铅灰色的水面,留下两道短暂而苍白的航迹,很快又被无边的浑浊吞噬。
他佝偻着背,不再看身后,也不再看前方。
只是那样站着,像一截被雷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躯干的枯木,任由深秋湿冷的湖风,穿透他单薄的棉布衣衫,带走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