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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七年,云南的官帽如同深秋枯叶,稍经风雨便簌簌坠落。

昆明城肃杀的空气里,血腥味始终挥之不去。

总督府那两扇曾经威严沉重的朱漆大门,此刻虚掩着,门扉上几道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印记,不知是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还是更令人心悸的涂抹。

门内,死寂沉沉。几只大胆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央,啄食着石板缝隙里某种暗红的凝结物。

巡抚恒春,这位封疆大吏,连同他的夫人,数月前就在这深深庭院内,被绝望和恐惧逼上了绝路。

消息像瘟疫般扩散开来,昆明街头巷尾,人们压低了声音传递着惊恐:“听说了吗?恒中丞……,是悬梁自尽的!血溅了满堂!”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处官衙。

大理城头变幻大王旗,杜文秀的回民军声势日隆,剑锋直指省垣。

昆明城内,各族团练、散兵游勇打着各种旗号,趁火打劫,白日里也敢明刀明枪地火拼。

衙门成了修罗场。道台李延楷,上任不足半月,在赴衙署途中,被一伙蒙面暴徒从轿子里拖出,当街砍杀,血染红了半条街的石板。

新任知府何有保,踌躇满志刚踏入府衙签押房,一杯热茶尚未沾唇,就被他重金延请的贴身护卫从背后捅穿了心窝。

那护卫原是城外一股悍匪的内应,只为知府那颗脑袋能换得百两白银和入伙的资格。

顶戴花翎滚落尘埃,浸在粘稠的血泊里。

朝廷的任命文书,不再是通往权势富贵的坦途,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吏部的公文匣子,漆皮依旧鲜亮,描金的龙纹依旧张牙舞爪,可当它被驿卒颤抖着递入某位京官或邻近省份官员的手中时,带来的往往是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彻骨的寒意。

“兹委任某某为云南某某道……”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还未落下,那被点到名的官员已“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叩头如捣蒜。

“公公明鉴!微臣……微臣老母病危,需床前尽孝啊!恳请朝廷体恤!” 这是“丁忧”。

“臣……臣突染恶疾,沉疴难起,恐……恐辜负天恩!” 说这话的官员,昨日还在宴席上谈笑风生,此刻却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被家人用门板抬着来接旨。这是“称病”。

更有甚者,在得知即将被外放云南的风声后,书房里便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嚎。

家人撞开门,只见主人瘫坐在地,左手握着一把沾血的利剪,右手两根指头不自然地扭曲着,断口处血肉模糊。

他用剧痛和残缺,硬生生斩断了那条通往云南死地的路。这是“自残抗命”。

官帽落地,如秋叶飘零。巡抚衙门大堂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楠木公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自恒春之后,那把椅子便空悬着,无人敢坐。云贵总督的大位,更是空了整整四年。

朝廷的廷寄文书如同雪片,催促着封疆大吏尽快赴任,可那些文书,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吏部尚书的案头,弹劾云南官员“畏葸不前”、“贻误封疆”的奏折堆成了小山,可又能如何?派谁去?谁肯去?谁又能活着走到任上?

昆明城仿佛成了帝国肌体上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朝廷的膏药,贴一张,便被血水浸透一张。

时光在血腥和混乱中艰难爬行,到了同治五年秋。

湘军大营,驻扎在贵州腹地一处刚经历过血战的关隘旁。

空气中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泥土、血腥和草木焚烧后的焦糊味。营地肃杀,得胜的湘勇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掩埋同胞,也埋葬敌人。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比帐外更为凝滞。

刘岳昭端坐在主帅的虎皮交椅上,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紧抿的嘴唇。

这位以“稳毅沉鸷”着称的湘军悍将,此刻眉宇间积郁着浓重的阴云。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廷寄,黄绫封面,朱砂封印,刺目地躺在粗糙的木案上。

帐下,几位心腹幕僚和营官垂手肃立,个个面色凝重,帐内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帐外寒风的呜咽。

终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幕僚忍不住打破了沉寂,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云贵总督!这……这是朝廷的催命符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滇省糜烂,非一日之寒。杜逆盘踞大理,拥众二十万,其势正炽!马如龙之辈,虽暂受羁縻,然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如同枕畔豺狼!更遑论遍地团练,名为保境,实为割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老幕僚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前车之鉴,血犹未干!恒春、舒兴阿、潘铎……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哪一个不是……落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大人!云南官场,那是阎罗殿!是无底的深渊!此去……十死无生!万望大人三思!三思啊!”

“三思?” 刘岳昭的目光缓缓从廷寄文书上抬起,越过几位心腹焦虑的面孔,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风中,隐隐送来士兵们挖掘墓穴的沉重锹镐声,还有远处山坡上新添的、密密麻麻的坟茔轮廓。

那里埋葬着他从湖南带出来的子弟兵,他们跟着他一路血战,平定了贵州的苗乱,最终倒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去洞庭湖边。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如山岳般沉稳。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股夹杂着硝烟和血腥的冷风猛地灌入。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的空气,目光长久地停驻在贵阳城外那片新起的坟山上,白惨惨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

“云南的百姓,”刘岳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军帐中回荡,压过了帐外的风声,“等不得三思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深潭,幕僚们面面相觑,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从主帅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中,听出了无可转圜的决心,那是一种看透生死、背负起一切的沉重担当。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喧天的鼓乐。同治五年深秋,一支沉默的队伍离开了刚刚平靖的贵州,蜿蜒北上,直插云南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腹地。

刘岳昭端坐马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腰间佩刀,神色肃穆。

他身后,是八千湘勇子弟。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里既有湘军百战余生的锐气,也藏着一丝对未知险地的忧虑。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道,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扬起的尘土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废弃的驿站,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荒芜的村落,十室九空,野狗在倒塌的屋舍间逡巡。

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远远望见这支打着“刘”字大旗的官军,如同惊弓之鸟,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似乎永远飘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焦糊和腐烂的死亡气息。

当那座曾象征着帝国在西南最高权威的昆明城垣,终于在萧瑟的秋阳下显露轮廓时,迎接他们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门洞开,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城楼上空荡荡的,不见守军旗帜。

街道两旁,店铺门窗紧闭,如同鬼域。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警惕地抬头望一眼这支入城的军队,又迅速低下头去。

总督衙门,这座本该是全省心脏、威严赫赫的所在,此刻也沉浸在无边的荒凉之中。

朱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一只铜门环不翼而飞,另一个歪斜地挂着。

门前的石狮子,一只倒了,半埋在尘土里,另一只虽立着,却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狮头残缺。

刘岳昭翻身下马,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大门。

一股浓重的尘土混合着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锈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庭院空旷得吓人,衰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枯黄一片。

几片残破的纸钱被风吹着,在石板地上打着旋儿。正堂的公案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案上凌乱地堆着些散落的卷宗和废弃的笔墨。

一只蟋蟀,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发出单调而执着的鸣叫。刘岳昭的目光扫过地面,在靠近公案的石砖缝隙里,几块深褐色的、干涸板结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前任留下的,无法被时间完全抹去的血迹。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张象征着云贵最高权柄的座椅。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伸出手,拂去椅背上厚厚的积尘,露出了下面深色的硬木。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空旷、死寂的大堂。那只蟋蟀的鸣叫,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恐怖与绝望。

亲兵队长杨虎是个彪悍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喉咙发紧,低声咒骂了一句:“娘的,这地方……真他娘的晦气!大人,要不咱们先扎营城外?”

刘岳昭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那张蒙尘的公案后,目光落在案角一方被灰尘覆盖的沉重木盒上。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打开盒盖。一方沉甸甸的铜印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绶锦上,印纽是威风凛凛的麒麟。

他拿起那方象征着云贵总督无上权力的印信,入手冰凉沉重。他撩起战袍的下摆,仔细地、用力地擦拭着印身。

灰尘簌簌落下,冰凉的铜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显露出幽暗而凝重的光泽。

“这云南的天,”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投入古井的一块石头,激起沉闷的回音,“该扫一扫了。”

他的手指抚过那麒麟印纽冰冷的鳞片,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堂内的晦暗与尘埃,仿佛要劈开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的沉沉阴霾。

“扫一扫?” 一个略带沙哑的冷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总督衙门大堂内短暂的死寂。

声音来自门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不加掩饰的桀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中年汉子,身着一套半旧不新的清军号衣,外面却松松垮垮套了件不知从哪弄来的绸面马褂,显得不伦不类。

他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随着他说话而扭动,更添几分凶悍。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壮汉,个个膀大腰圆,眼神不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靴子上的泥污毫不客气地踩在刚刚被亲兵简单清扫过的石板上。

来人正是昆明东郊赫赫有名的“保境安民”团总,绰号“刀疤李”的李大魁。他三角眼斜睨着刘岳昭手中那方刚刚擦亮的铜印,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新来的总督大人?呵,口气倒是不小。这云南的天,是好扫的?前任舒制台、恒中丞,哪个不想扫?结果呢?一个脑袋挂在了大理城头,一个全家老小在衙门里吊成了腊肉!” 他身后的团丁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刀疤李踱近两步,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刘岳昭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和沾满泥泞的马靴,语气愈发轻佻:“看大人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听说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兄弟们在刀口上舔血,保一方平安,不容易。这粮饷、械弹,还有兄弟们流血流汗的犒赏……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手指捻了捻,意思再明白不过——要钱,要粮,要枪!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弓弦。刘岳昭的亲兵们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李大魁和他手下那几个团丁,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杨虎更是踏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横在刘岳昭与李大魁之间,眼中凶光毕露。

刘岳昭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交椅上,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仿佛没听见李大魁那番挑衅和勒索,只是将擦拭好的铜印稳稳地放回公案正中。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李大魁那张刀疤纵横的脸。

“规矩?” 刘岳昭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李大魁方才制造的喧嚣。

“本督奉旨抚滇,只知朝廷法度,王命旗牌。”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李大魁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绸面马褂,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刀锋。

“你身着朝廷号衣,又披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行头,带刀擅闯总督行辕,咆哮公堂,索要钱粮,视同劫掠官署!按大清律例,该当何罪?”

李大魁脸上的刀疤猛地一抽,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总督如此强硬,竟直接给他扣上造反的大帽子。

他眼中凶光一闪,梗着脖子叫道:“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懂咱们这儿的行情!兄弟们也是……”

“拿下!” 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杨虎如同猛虎出柙,暴喝一声:“遵令!” 身形如电,直扑李大魁。

他身后的亲兵也如狼似虎,瞬间扑向那几个团丁。大堂内顿时拳脚交加,怒喝连连。李大魁身手不弱,拔出腰间的短刀奋力反抗,刀光霍霍。

但杨虎是刘岳昭麾下有数的悍将,经验老到,几个凶狠的擒拿格斗,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嚎,李大魁持刀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杨虎顺势一脚踹在他腿弯,李大魁“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被两名亲兵死死按住。

他带来的那七八个团丁,在如狼似虎的湘勇面前,如同土鸡瓦狗,顷刻间就被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大魁被死死按着,额头青筋暴跳,犹自挣扎嘶吼:“姓刘的!你敢动老子!城外几千号兄弟不会放过你!这昆明城,你坐不稳!”

刘岳昭缓缓站起身,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李大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堂内只剩下李大魁粗重的喘息和团丁们压抑的呻吟。

“几千号兄弟?” 刘岳昭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聚啸山林,劫掠地方,鱼肉乡里,就是你说的‘保境安民’?本督来此,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人,从今日起,云南的天,变了!” 他猛地提高声音,字字如铁锤砸落,“拖出去!辕门外,斩!”

“大人!总督大人饶命啊!” 李大魁这才真正感到了灭顶的恐惧,脸上血色尽褪,嘶声求饶。

但已经晚了。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将他拖死狗般拖向门外。

片刻之后,辕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铡刀落下声,随即是人群短暂的骚动和死一般的寂静。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悬在总督衙门前的旗杆之上。那狰狞的刀疤脸,在秋日的阳光下凝固着最后的惊骇和绝望。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昆明城的大街小巷。盘踞在城内外的大小团练头目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那点趁火打劫、试探新总督虚实的念头,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刀斩得粉碎。

总督衙门辕门外旗杆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告示都更有说服力——新来的刘制台,不是来和稀泥的,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总督衙门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刘岳昭深知,杀一儆百只能暂时压制地面的小鬼,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盘踞滇西、拥兵二十万的杜文秀大理政权。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深入那个铜墙铁壁般的敌境。

灯下,刘岳昭凝视着桌上粗糙的云南舆图,手指划过苍山洱海的位置。

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单膝跪在案前,他叫赵七,原是湘军斥候队正,胆大心细,精于伪装潜伏。

“大理,”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杜文秀的腹心。我要知道,他的兵到底有多少是真能打的?粮草囤在何处?将领之间有无嫌隙?回民军与当地汉人、彝人、白人的关系如何?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那个叫柳映泉的,是什么来路?为何杜文秀对他言听计从?”

赵七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冷静的决然:“标下明白。大人放心,七日内,必传回消息。”

“不是消息,” 刘岳昭纠正道,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大理的位置,“是命脉!杜文秀的命脉!活着回来!”

赵七重重叩首,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总督衙门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

刘岳昭一面加紧整饬刚刚收拢、人心惶惶的绿营残部,汰弱留强,严厉申明军纪;一面利用雷霆手段暂时压服各路团练的契机,派出得力干员,深入昆明及周边州县,恢复最基本的行政秩序,开仓赈济那些面黄肌瘦、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

一袋袋救命粮从尘封的仓廒中运出,分发到破败的窝棚和绝望的村落。当第一缕炊烟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时,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也在悄然撒开。刘岳昭亲自接见那些被杜文秀大军击溃、逃入深山或隐匿于民间的原清军小股部队将领,以及一些因各种原因与大理政权离心离德的回民头领。

他给予他们粮食、有限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一个承诺和一个新的身份——官军的外围哨探、内应、甚至未来可能的反正力量。

信任的建立缓慢而艰难,但刘岳昭以罕见的耐心和务实的姿态,一点点撬动着大理政权看似铁板一块的根基。

第七日深夜,一匹浑身浴血的快马冲破昆明城门的守卫,直抵总督衙门。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正是几乎不成人形的赵七。

他浑身是伤,左臂软软垂下,脸上布满血污和泥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挣扎着扑到刘岳昭案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兴奋:“大人!摸……摸清了!”

他带来的消息价值连城:杜文秀麾下号称二十万大军,但真正核心能战之兵,不过五六万之数,且大半集中在苍洱之间。

粮草主要囤于大理城南永昌仓和下关镇。将领中,以骁勇着称的“铁臂将军”马复初与杜文秀的族弟杜凤扬因争功宿怨颇深。

柳映泉此人,竟是多年前因科场舞弊案被流放云南的落魄举人,因精通韬略、善抚人心而被杜文秀倚为军师,但他根基浅薄,与杜氏家族及回民宿将多有隔阂。

更关键的是,赵七拼死带回了一幅潦草却标注清晰的永昌仓及下关镇防卫图!

“好!好一个赵七!” 刘岳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亲自扶起赵七,命军医全力救治。目光落在那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防卫图上,一个大胆而凶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避实击虚,直捣粮秣命门!

同治六年二月,料峭春寒尚在滇西的群山间徘徊。刘岳昭亲率八千湘军精锐,如同出鞘的利刃,悄然离开昆明,昼夜兼程,直扑滇西。

他们避开大理杜文秀主力布防的正面,沿着崎岖险峻的山道艰难跋涉。山路狭窄湿滑,马匹难行,沉重的炮车更是寸步难移。

刘岳昭下令,弃车!将弗朗机小炮拆解,由士兵肩扛背驮。粮草辎重能简则简,全军只携带十日干粮,轻装疾进。

目标:下关镇!扼守大理咽喉,更是囤积粮草的重地!

经过十余日近乎自虐般的强行军,八千湘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下关镇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此刻的下关守军,尚沉浸在后方无忧的松懈中,根本没想到清军会如此舍命地翻越险峻的苍山支脉,从他们认为绝不可能的方向杀来!

震耳欲聋的号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湘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山坡密林中汹涌而下。

疲惫至极的躯体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刘岳昭身先士卒,挥舞佩刀,冲在最前。

杨虎等悍将更是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仓促应战的回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防线瞬间被撕开数道口子。

血战!惨烈的血战在下关镇狭窄的街巷、高耸的寨墙内外爆发。

湘军抱着必死之心,前赴后继。回民军凭借地利顽强抵抗,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倾泻而下。

尸体很快填满了壕沟,鲜血染红了石阶。刘岳昭的帅旗数次被炮火和箭雨击倒,又数次在士兵的护卫下重新竖起!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黄昏,湘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终于突入了下关镇的核心——粮仓重地!堆积如山的粮秣暴露在眼前。

刘岳昭看着疲惫不堪、浑身浴血的将士,看着仓外依旧在疯狂反扑的回民军援兵旗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烧!”

一声令下,无数火把投入粮仓。干燥的谷物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数十里外可见!火光中,刘岳昭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大胜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

他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如同看着大理政权被斩断的一根大动脉。

下关粮草被焚的消息传到苍山脚下的大理帅府,杜文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军师柳映泉手中的羽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永昌仓虽在,但下关被破,门户洞开,粮道被截,囤积大理城内的粮草又能支撑二十万军民多久?

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大理政权内部蔓延。马复初指责杜凤扬救援不力,贻误战机。

杜凤扬反唇相讥,称马复初拥兵自重,坐看友军覆灭。柳映泉居中调停,却两面受气,焦头烂额。

那道被刘岳昭精准窥见并狠狠撕开的裂痕,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迅速扩大。

下关一把火,烧塌了大理半壁江山。刘岳昭并未贪功冒进,他深知八千孤军难以撼动大理坚城。

他果断下令,全军携带着缴获的部分粮秣和伤兵,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下关,消失在莽莽苍山之中,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粮仓化为白地的烂摊子给杜文秀。

当这支疲惫却带着惨胜气势的军队退回昆明时,刘岳昭没有踏入总督衙门,而是直奔城外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和金创药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呻吟声、压抑的痛呼声不绝于耳。他走过一排排简陋的担架和地铺,看着那些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的年轻面孔,脚步异常沉重。

他停在一个重伤员身边。那是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娃娃兵,胸口中了箭,军医正在为他处理,每一次触碰都引起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刘岳昭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冷颤抖的手。少年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是总督大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刘岳昭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少年嘴边。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大人……下关……烧……烧光了吗?值……值不值……”

刘岳昭握紧那只冰冷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烧光了。值!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云南的天,会亮的!”

少年眼中最后的光亮闪了闪,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去,握着刘岳昭的手也失去了力气,缓缓垂落。

刘岳昭保持着蹲姿,久久未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尚未合拢的眼睑,然后缓缓站起身。

他环视着这充斥着痛苦和死亡的营帐,看着那些默默望着他的伤兵,看着那些忙碌却难掩悲痛的军医和护兵。

他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刀,连鞘一起,轻轻放在少年冰冷的遗体旁。

“厚葬。以阵亡营官之礼。” 刘岳昭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帐,“凡此战阵亡将士,抚恤加倍。伤残者,官养终身!”

他不再看那具年轻的遗体,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营区泥泞的地面上,显得异常沉重。

那背影挺直如枪,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下关的火光映亮了他前行的路,而伤兵营里的血色与悲鸣,则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云南的天要扫清,代价,是无数像那少年一样,再也回不了故乡的骸骨。

云南的乱麻,才刚刚抽出一根染血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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