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逃回赵氏那间破败的土屋,背抵着薄薄的木门,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发软,方才井边的惊魂一幕,简直是抽干了她们最后一丝力气。
然而,接下来的数日,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那些族人竟像是无事发生过,每日依旧会有人将那碗所谓的“贞节粮”放在门口,然后悄然离去,不发一言。
可偏偏是这种暴风雨前的死寂,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心悸。五名女子不敢分离,日夜都挤在赵氏的屋里,靠着相互的体温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慰藉。
又捱过了数日,屋内的余粮早已耗尽,她们饿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所剩无几。
这日午后,房门突然被“轰”地一声巨力踹开!
为首那人,正是族长的心腹。
他扫了一眼屋内几乎瘫倒在地的五人,脸上挂着一抹狞笑:“族长回来了。他说,是时候‘岁察其德’了。”
周氏气若游丝,眼中却燃着不屈的火光,她撑着墙壁,颤声质问:“我等……我等不是早已验过贞洁了吗?!”
那心腹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族长怀疑尔等私德有亏,还需再验。此乃洪武六年兵部补充条例,是朝廷的规定!怎么?尔等对朝廷的律法有意见?”
仅仅一句话,便将几人所有退路堵死。
众人心中一片冰凉,她们彻底明白了,宗族就是要用朝廷的规定,将她们往死路上逼,还要在死前,将她们的尊严碾碎成泥。
不等她们再言语,那伙族人便如狼似虎的扑上来,将她们半拖半拽地押向祠堂。
祠堂内,阴气森森。
族长钱大钧高坐堂上,身旁是族老与里长,三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早已沆瀣一气。
五人被推搡到堂中,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今日,怕是难逃一死了。
查验开始。
可无论族老如何吹毛求疵,都未能在她们身上找出任何所谓的“不贞”痕迹。
钱大钧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弧度。
查不出来?难道还造不出来吗?
于是,当族老命令她们解开衣领,检查锁骨处是否有“痕迹”时,钱大钧当即发难,指着钱氏厉声喝道:“钱氏!你颈侧那块印记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在外与野汉苟合留下的掐痕?!”
钱氏闻言,如遭雷击,悲愤欲绝的辩驳:“这是我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族长!你如何能这般凭空污人清白!”
然而,当一群人铁了心要玷污你时,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胎记?我瞧着就是掐痕!”
“没错!定是与人私通,被那野汉掐的!”
族内众人异口同声,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钱氏百口莫辩,一口气血涌上喉头,险些昏死过去。
可钱大钧此刻已不愿让她们死得这般轻易。他今日就是要让全族人都看看,尤其是让那些未来可能成为寡妇的女人看看,忤逆他的下场。
“来人!”他厉喝一声,“拿瓦片来!”
族人立刻取来屋瓦,当场砸碎,将锋利的碎片铺在地上。钱氏被两个壮汉死死按住,压在了那片碎瓦之上!
“啊——!”
血肉被割裂的剧痛让钱氏发出凄厉的惨叫。
然而,钱大钧犹不解恨,目光扫向另外四人,声音冰冷:“她们五人日夜厮混,钱氏如此,想必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坐!”
随即,五名早已饿得脱力的女子,被强行戴上了三十斤重的木枷,枷上用墨汁写着一个斗大的“淫”字。
她们被锁在村口那口古井的井台边,曝晒三日。
……
腊月初八,清晨。
天寒地冻,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钱大钧以“祭井神”为名,命人将五女从井台边拖起。她们被迫换上白麻“寿衣”,枯槁的发间被插上翠绿的柏枝,象征着贞节长青。
一根粗糙的麻绳,将五人纤瘦的右手腕串联在一处,钱大钧将其美其名曰:“同心赴义”。
她们知道,这便是最后了。
井口前,钱大钧逼迫她们面向深井三叩首,并高声诵读《女诫》末章。
可此刻,五名女子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剩下焚尽一切的恨意。她们一言不发,用沉默做着最决绝的反抗。
钱大钧被她们的眼神刺得怒火中烧,正欲发作,那一直沉默的周氏却率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泣血:
“钱大钧,你今日如此逼死我等,我等若真能化为厉鬼,定要夜夜入你梦中,索你狗命!”
李氏跟着凄厉地哭喊:“我等诅咒你钱氏一族!生生世世,男盗女娼,永世不得超生!”
另一名孙氏则将怨毒的目光投向了天空,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我等还要咒那洪武皇帝!咒他朱姓皇脉断绝,子孙皆遭暴死!咒他死后被万民唾骂,遗臭万年!”
随即,钱氏恨恨的说道:“还咒他来世转为贫妇,受尽他亲手制定的酷刑折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诅咒声声,怨气冲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赵氏’,身体猛的一颤,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说出了一段不属于她的、却发自灵魂深处的话语:
“今日尔等如此对我!但我等坚信!千百年后!后人会为我等洗刷污名!而尔等!钱家!你钱大钧!还有他朱元璋!定会被后人所唾!”
话音落下,‘赵氏’看向身旁被麻绳串联的姐妹们。四双绝望的眼眸,此刻竟都流露出一丝解脱。她们朝着‘赵氏’,缓缓点了点头。
下一刻,‘赵氏’决然转身,纵身跃入了那口幽深的古井!
麻绳瞬间绷紧,巨大的拖拽力将另外四名女子也一并带入了井中,冰冷的井水吞噬了她们最后的声息。
井水的寒意刺骨,瞬间刺激了‘赵氏’的灵魂。
‘她’的意识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朱元璋的灵魂缓缓从赵氏的身体中剥离,他看到自己的身体与另外四名女子一同缓缓沉向井底,她们那悲愤、痛苦、不甘的眼神,如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之上。
一股寒意,从他灵魂的最深处升起。
玉娘、王大丫、贞儿、陈月、周氏、赵氏……一幕幕惨绝人寰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的脑海。愤怒、屈辱、痛苦、仇恨……万千情绪在他灵魂中疯狂发酵、冲撞。
他的灵魂缓缓升空,他看到井边,那被他诅咒的钱大钧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迅速恢复了镇定,指挥着族人伪造现场。
他看着族人在井沿刻下“五烈归贞”四个大字。
他看着五人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后,那根串联着她们的麻绳被小心翼翼地剪断,只保留了手腕上的部分,作为“殉节串联”的铁证。
他看着钱大钧与里长周茂狼狈为奸,当天便写好了那份“五烈女殉夫”的呈文,恬不知耻地层层上报。
然后,他看到了。
他亲眼看到了那份熟悉的奏折,被太监呈送到了自己的御案前。
他看到那个端坐龙椅的自己,看到奏折后龙颜大悦,提起了朱笔,在奏折上重重批下那一行他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字:
“五妇同沉,可见我大明风化大行!着即立坊,免该族丁役十五年,以为天下式!”
“不——!不准批!!!”
朱元璋的灵魂在半空中发出无声的咆哮,疯狂地冲向那个过去的自己,却只能徒劳地穿身而过。
“不准——!!!”
他清晰地记得,就是这份奏折,就是他亲手批下的嘉奖!他亲自下旨建了“五烈女牌坊”,还亲笔题词“冰霜同节”!
“不……不是这样的!朕没有想害死她们!!!”
朱元璋的灵魂在剧痛中颤抖。赵氏投井前那滔天的怨气,那句“朱元璋!定会被后人所唾!”,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这不是他的本意!绝不是!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他的嘉奖颁下后,钱氏一族靠着五条人命换来的“荣耀”,逍遥快活。全县减免的赋税,族长独吞半数。五女名下的十二亩授田尽归族产。军户屯改名“五烈里”,又获朝廷额外的赈济粮。
他嘉奖的,是一个食人血肉、利欲熏心的恶魔家族!
而这,仅仅是开始。
【洪武九年·江西】
他看到,在“五烈女”案后,仅仅第二年,光江西一地,便新增三十二起“殉井案”,最小的受害者年仅十五岁。
【洪武十年·浙江·福建】
他看到,寡妇们被逼得“联名投江”,全年申报的烈女,多达一千二百零三人!地方官与宗族勾结,形成了一条逼死寡妇、申报烈女、免税分赃的共同体。
两年!仅仅两年!就有近两千名女子,因他的一道政令而死!
而这,还不是全部!
他体内的怨气与痛苦,随着一桩桩血案的浮现,呈几何倍数地增长。
【洪武十五年·浙江绍兴府】
新婚三日的孙氏,因丈夫暴毙,被宗族直接绑入祠堂的巨大蒸笼之中。笼外贴着“贞烈流芳”的红纸,下面用小火慢蒸两个时辰,美其名曰“净身归天”。事后,县令亲题“香魂阁”匾额。而这宗族,十年内,逼死寡妇九人,换来七座牌坊。
…………
【洪武二十四年·福建漳州】
寡妇李氏,在丈夫死后,竟被宗族活生生钉入亡夫的棺材,合棺活埋!那凄厉的哀嚎,在地下持续了三昼夜方才断绝。而申报的文书上却写着:“李氏自愿同穴而葬,临终犹诵《女诫》。”那座合葬坟,竟成了远近闻名的“贞洁圣地”,香火钱年入百两!
一桩桩,一件件,看得天幕下所有时空的人遍体生寒,怒不可遏。
而此刻,朱元璋的脑海中每多出一件惨案,那些女子死前的痛苦、怨念、绝望,便会完整地在他灵魂中复现一次。
他的灵魂仿佛被置于万千刀俎之上,被反复凌迟。
“够了——!够了——!”
幻境之中,朱元璋的灵魂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朕……啊——!朕会改!朕立刻就改律法——!真的够了——!”
他蜷缩着,痛苦的嘶吼着,精神已然逼近崩溃的边缘,若不是小玄猫维持着,此刻的朱元璋早已经被逼疯。
而就在这时,小玄猫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不,朱元璋,还不够。”
“还有两件事,你没有体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