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哀嚎声犹在耳边,光幕却已然陷入了死寂的黑暗。
天幕之下,所有时空的百姓都陷入了某种复杂的情绪之中。那血淋淋的桩桩件件,仿佛烙铁般烫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既盼着这洪武皇帝能被彻底“教训”明白,又隐隐担忧他若真疯了,大明朝野是否会掀起更大的动荡。
就在这万众揪心之际,黑暗的光幕中心,缓缓亮起一行全新的字样。
【一九八五年·华夏·东南沿海·渔村】
画面流转,不再是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而是一栋栋灰扑扑的砖瓦平房。空气里弥漫着海风的咸腥与香烛燃烧的烟火气。
郑家老宅的院门前,挂满了刺眼的白布。
堂屋正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对着一张黑白遗像和一副空荡荡的薄皮棺材捶胸顿足,哭声撕心裂肺。
“阿强啊——!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老天爷啊!”
周遭前来吊唁的村民们纷纷上前劝慰。几位年岁相仿的族中长辈赶紧将他搀扶住。
“永福,节哀顺变,你可不能倒下啊,阿强的后事还没办完呢!”
“是啊,阿强的尸身没找回来,这衣冠冢的仪式也得办妥。你得撑住。”
郑永福通红着双眼,泪水混着鼻涕淌下,他哽咽着:“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抹了把脸,声音里满是绝望,“可叔公啊!阿强才二十出头,他一个人在下头冷冷清清,可怎么过啊!”
这话一出,几位族老脸上的劝慰之色瞬间凝固,他们沉默下来,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一个同样面容憔悴、却仍强撑着身体招待宾客的年轻女人。
为首的族老拍了拍郑永福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永福,这事不急。等晚些时候,咱们关起门来再说。先把阿强的后事办利索了,啊?”
郑永福立刻会意,悲痛的神情里渗入了几分阴鸷,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葬礼草草结束,儿子的衣冠冢下葬后,郑永福便将几位族老请进了自家老宅的偏屋。门一关,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叔公,几位叔伯,阿强不能一个人在下面!乐蓉她……”
“现在可不是建国前了!”一个看起来最为谨慎的族老打断了他,皱着眉道,“如今是新社会,讲的是法律。咱们要是对她下手,保不齐要出事的!”
郑永福急得在屋里团团转:“那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儿在黄泉路上孤苦伶仃吗?!”
“也不是没有办法。”为首的族老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先稳住她,让她按老祖宗的规矩,给阿强守节三年。这三年里,咱们再慢慢想辙,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实在没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光:“哼,那就只能按老规矩办了,手脚做干净点就是。要是搁在大明朝那会儿!丈夫死了,女人守节殉夫,那是天经地义,朝廷还要给牌坊的!哪需要像现在这般麻烦!真不知道……”
他没再说下去,但屋里的人都懂了。
“对!就这么办!”郑永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先扣下抚恤金和她的嫁妆,看她听不听话!”
而此刻,朱元璋的意识正被禁锢在另一具身体里。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失去记忆,成为幻境中的“玉娘”或“赵氏”。这一次,他像个局外人,一个被捆绑在座椅上的看客,被迫寄居在一个名叫林乐蓉的年轻女人体内,感受着她的一切,却无法控制分毫。
他能感受到林乐蓉心底的悲伤,也能感受到她身体因劳累而传来的疲惫。他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千百年后?这里就是小仙使为何要让他看这些?这些与他又有何干系?
此时,林母心疼地拉着女儿的手,眼圈泛红:“乐蓉,你往后打算怎么办?要不……妈再托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林乐蓉摇了摇头,脸上虽有倦意,眼神却很清明:“妈,不急,等过了百日再说吧。现在就闹,会挨打的。”
“好,好。”林母将女儿揽入怀中,“乐蓉你记着,有事就回娘家。咱们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敢胡来,妈就带你去镇上找国家,让政府给咱们做主!”
“嗯。”林乐蓉应了一声,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当夜,郑永福便找上了门,开门见山,要求林乐蓉必须为他儿子守孝三年,期间不得改嫁。
林乐蓉既没有点头同意,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这种无声的抗拒彻底激怒了郑永福,他气得七窍生烟,指着林乐蓉的鼻子破口大骂,最后撂下狠话:“你要是不同意,那笔抚恤金,还有你的嫁妆,一分钱都别想拿到手!”
而接下来的几个月,更过分的事情发生了。
林乐蓉发现,她的公公郑永福竟然四处物色,准备过继一个儿子来剥夺她的财产继承权!
他甚至以“保管”为名,强行将林乐蓉的嫁妆锁进了祠堂的厢房!
最无耻的是,他还伪造了一张“借款凭证”,声称林乐蓉的父亲欠了郑家三百块钱,要用她的嫁妆来抵债!
桩桩件件,彻底点燃了林乐蓉的怒火,这郑家是打算一步一步侵吞掉自己的嫁妆!
林乐蓉当天就回了娘家,向父亲明确表示:“爸,我才十九岁,不可能为郑家守一辈子活寡!”
娘家人自然全力支持。但考虑到郑家在当地人多势众,直接冲突讨不到好。
商议过后,他们决定先去镇上的妇联反映情况,再转车去地区法院,寻求国家的帮助。
然而,他们低估了郑家在当地的耳目,也低估了这群人的嚣张跋扈。
林乐蓉准备去法院告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郑永福和族老们的耳朵里。
郑家祠堂内,那为首的族老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怒骂道:“反了天了!那贱人还想找政府的人来对付自家人,这是要造反!”
“听线人说!他爹还要将嫁妆全都带走!简直岂有此理!”
“绝对不能让她去!”郑永福咬牙切齿,“她要是去了,我郑家的脸往哪搁!还有那嫁妆!既然进了我老郑家!那就是我老郑家的财产!这是老祖宗的规矩!她凭什么带走!”
另一名族老阴恻恻地说道:“必须把她带回来!按咱们老祖宗的族规处置!”
“没错!抓回来!”
几人一拍即合,立刻决定派人去将林乐蓉“抓”回郑家村。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那为首的族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找人私刻了一枚乡政府的公章,伪造了一份《家庭矛盾调解书》”
他拿着那份伪造的文书,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有了这个,谁还敢多管闲事!”
翌日清晨,海面泛着鱼肚白。
他们早已打探清楚,林乐蓉今日会乘坐头班渡船前往县里。郑氏族内的两名壮汉得了指令,驾着自家那艘柴油渔船,提前在白犬礁附近的水域潜伏。船上,除了粗缆和渔网,还藏着一管从黑市兽医那儿买来的镇静剂。
上午九时许,客运渡船的轮廓出现在海雾之中。
船上的林乐蓉心事重重,她特意避开了所有陆路,就是为了防着郑家村的人。她不信,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公海上,他们还敢乱来!
然而,当那艘熟悉的郑家渔船加大马力,恶狠狠的朝渡船冲来时,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沉入冰冷的海水。
“他们疯了!”林乐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等渡船上的船老大反应过来,郑家的渔船已经蛮横的靠了上来。两名壮汉如凶猿般攀上客船甲板,二话不说,抖开一张特制的粗眼渔网,迎头便将林乐蓉罩住!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船上乘客一片哗然:“干什么的!你们这是绑架!”
然而其中一名壮汉却恶声恶气的吼道:“看什么看!俺们自家抓逃婚的婆娘,关你们屁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针管,隔着网眼,狠狠扎进林乐蓉的胳膊!
镇静剂迅速生效,林乐蓉的挣扎变得微弱,意识开始模糊。众人见这两人凶神恶煞,又听是“家务事”,便都缩了回去,无人再敢多言。
就这么,在满船乘客的默视下,林乐蓉被他们拖下渡船,像一袋货物般扔进了渔船的船舱。
靠岸后,他们将昏迷的林乐蓉用麻绳捆在自行车后座上,盖了块破帆布,沿着偏僻的村道飞速骑行。偶有路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他们便高声嚷着:“家里人发急病,送去卫生所!”
一路畅通无阻。
当林乐蓉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身处郑家祠堂那阴森的大堂之内。
她手脚被缚,动弹不得。眼前,郑永福和几位族老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正冷冷地盯着她。
“醒了?”郑永福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族谱,重重拍在桌上,“给你两条路。要么,给我儿国强守节三年,安安分分。要么,明天就开祠堂,送你进祖坟,下去跟他合葬!自己选!”
林乐蓉心下大骇,却强撑着怒火,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婚姻法》写得清清楚楚,寡妇有改嫁的自由!你们这是绑架,是犯法!”
“犯法?”坐在郑永福身旁的族老郑阿财闻言,将嘴里的茶水啐在地上,摔碎了茶碗,破口大骂,“在这郑家村,族规就是法!县里的干部来了,也得先给老祖宗磕头!”
另一名唤作郑水生的族老,也阴恻恻的亮出一卷绳索:“识相的,就在这份‘自愿守节书’上按个手印。不然……”
林乐蓉拼命挣扎着,试图用最后的希望震慑他们:“我爹是退伍军人!县武装部的王部长是他当年的战友!”
“王部长?”郑永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前便给了林乐蓉一记响亮的耳光,虚张声势地吼道,“王部长又怎么样?去年批渔船指标,他还收了我送的两瓶茅台!”
言罢,几人不再多言。
郑阿财缓缓展开那本泛黄的族谱,用一种咏叹般的调子念道:“嘉靖三十七年,我郑门陈氏不守妇道,被族中先祖施以蒸刑,以儆效尤。万历二年……”
“住口!”林乐蓉厉声打断他,“现在是新社会!你们这么做,就不怕国家知道了,枪毙你们吗?!”
“啪!”郑永福反手又是一巴掌,打得林乐蓉嘴角渗血,“那你和你娘家人,也得有命活到能去告状的时候!”
他一把揪住林乐蓉的头发,将她的头狠狠往地上磕,对着那一排排冰冷的祖宗牌位,吼道:“磕头!给祖宗磕头认错!”
额头磕出了血,林乐蓉却依旧不肯屈服,眼中满是恨意,嘶声骂道:“政府会枪毙你们的!一定会!”
郑阿财发出一阵狞笑:“呵,在郑家村,我们就是政府。”
见林乐蓉依旧嘴硬,郑永福彻底没了耐心,他松开手,对着族人一挥:“关进地窖!三天不给水喝!我倒要看看,是她的嘴硬,还是咱们老祖宗的族规硬!”
随即,林乐蓉被拖入祠堂后院的地窖。脚上被套上沉重的铁镣,另一端锁死在一盘三百斤重的石磨上。
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她被逼着每日背诵《女诫》,错一个字,便用竹板抽打手心十下。每日的食物,只有一碗故意多放了盐的稀粥,喝下去只觉得喉咙愈发干渴。
更残忍的是,他们不知从哪找来了亡夫生前用录音机录下的声音,日夜在地窖外播放,还扬言称,这是她的亡夫在呼唤她。
这一切,朱元璋的灵魂被迫完整的感受着。
林乐蓉的每一次心悸,每一次绝望,每一次被饥渴折磨的痛苦,都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意识深处。
他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小仙使为何要让他来到这千百年后的世间。
这不是与他无关!这一切,全是他造下的孽!是他亲手缔造的那个以夫为天、以宗族为法的世界,其流毒竟能绵延数百年,在一个崭新的朝代,继续上演着吃人的惨剧!
他终于懂了李今越和林幼微为何如此讨厌他。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当年一道道自以为是的政令,到底害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无辜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