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与尘土混合成的污浊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残破的村庄上空。昔日还算齐整的屋舍,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指着昏黄的天空,偶尔传来一两声零星的枪响,更添几分死寂。
“快!快走!往西边山路撤,张将军的人在那边接应!”大师兄嗓音嘶哑,额头上混杂着汗水、血水和泥污,一道道顺着坚毅的脸颊淌下。他一边急促地呼喊着,一边几乎是半推半拽地将最后一位吓得腿软的老太太从摇摇欲坠的门框里拉出来,交到一名面色紧张的士兵手中。那士兵用力点点头,搀扶着老太太,跟随着前面蹒跚而行的人群,迅速消失在更加狭窄、相对隐蔽的巷道尽头。
大师兄望着百姓们转移的方向,长长吁出一口带着硝烟味的浊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半分。张将军派来的这支小分队来得及时,这三十多口老百姓,总算有了生路。他抬手用破烂的袖口擦了把汗,准备转身去寻找李三和韩璐,商量撤退路线。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揪人心肺的婴儿啼哭声,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啜泣,从旁边一处半塌的瓦房角落里传了出来。大师兄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互相搀扶着,蜷缩在断墙之下,她们脸色惨白,眼中满是绝望。还有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抱着襁褓,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啼哭声正是来自她怀中。
“糟了!怎么把她们落下了!”大师兄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刚松弛的肌肉瞬间再次绷紧。这些妇孺行动缓慢,在刚才混乱的撤离中,显然被慌乱的人群挤到了后面。没有丝毫犹豫,他猫着腰,像一只灵巧的豹子,再次冲向那危险的瓦房废墟。
“别怕!跟我走!”大师兄压低声音,试图给她们一些安慰。他伸手去拉最近的那个孕妇。
然而,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孕妇冰凉的手臂,一阵杂乱而沉重的皮靴踏碎砖石的声音,如同死神的鼓点,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
“嗒嗒嗒……嗒嗒嗒……”
“包围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跑!”
随着一声生硬冷酷的日语命令,常田大佐带着二十余名如狼似虎的鬼子兵,从残垣断壁后、从巷口、从屋顶豁口处涌了出来,明晃晃的刺刀组成了一道死亡的包围圈,在夕阳残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将大师兄和那几个妇孺死死地围在了中间。
孕妇们吓得惊叫起来,紧紧抱在一起,那年轻母亲更是下意识地把婴儿死死搂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抵挡即将到来的厄运。常田大佐嘴角挂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意,缓缓拔出腰间的军刀,刀尖指向被围在核心、赤手空拳的大师兄和瑟瑟发抖的妇孺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突突突突——突突突——!”
西侧一处相对完好的屋顶上,猛然爆发出重机枪狂暴的怒吼!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猛烈,瞬间撕裂了村庄压抑的寂静!炙热的火舌从一挺隐蔽架设的“民二十四式”重机枪(通常指马克沁重机枪的中国仿制型)枪口喷吐而出,形成一道致命的金属风暴,朝着鬼子聚集最密集的地方狠狠扫去!
屋顶上,韩璐半蹲在机枪后座,一双杏眼圆睁,里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全神贯注的锐利。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臂稳稳压住枪身,肩膀随着机枪强劲的后坐力有节奏地耸动着。子弹链如同贪婪的金色毒蛇,不断被吞噬进枪机。李三就蹲在她身旁,他动作迅捷如电,眼神锐利如鹰,不停地将新的保弹板(马克沁重机枪使用布制弹链,但当时也有其他供弹方式,此处为艺术加工,理解为快速装填)准确无误地压入供弹口,同时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狗日的小鬼子!尝尝你李三爷爷的厉害!”李三一边填弹,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吼。
这突如其来的侧翼打击,瞬间将鬼子的包围圈打乱!首当其冲的三四名鬼子兵还没明白子弹从哪里来,就被打得浑身冒血,像破麻袋一样栽倒在地。常田大佐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交加,他反应极快,一个狼狈的翻滚,躲到了一盘巨大的石磨后面,灼热的子弹追着他的脚步,在石磨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石屑。
“敌人在屋顶!”常田气急败坏地大喊,指挥手下还击。
鬼子兵们慌忙寻找掩体,举枪朝着屋顶胡乱射击,子弹打在瓦片和砖墙上,噼啪作响。
“装弹!”韩璐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依然清晰。长时间的射击让枪管发烫,空气都扭曲起来。
“来了!”李三应了一声,麻利地抽出又一串弹链。就在他准备压弹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石磨后面,常田大佐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手臂一扬,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划着弧线,朝着屋顶精准地抛了过来!
那是一颗九七式手榴弹!(日军常备手雷)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李三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本能驱使——
“妹妹小心啊!”
他发出一声近乎破音的嘶吼,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猛地向前一扑,用自己宽阔的后背,结结实实地将还在专注射击的韩璐完全覆盖、压倒在身下!
“轰——!”
手雷在离他们不到三米远的屋脊上猛烈爆炸!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碎裂的瓦砾和灼热的金属破片,向四周疯狂席卷!半截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被整个掀飞,烟尘瞬间弥漫了整个屋顶。
躲在石磨后的田村大佐,脸上露出了胜利在望的得意笑容。他相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没有人能在手雷的爆炸中幸存。
然而,烟尘稍稍散去,屋顶上的情景却让他愣住了。重机枪哑火了,但那两个身影……似乎还在动?
李三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甩掉满头满脸的灰尘和碎瓦片,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估计是被弹片或碎石划伤了,但幸运的是没有伤及要害。他第一时间撑起身体,急切地低头看向被自己护在身下的韩璐。
“妹妹?没事吧?”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关切。
韩璐咳嗽了两声,抬起有些苍白的脸,她的额角被飞溅的碎石划破了一道小口子,渗出血丝,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三哥,我没事……”她快速检查了一下身边的武器,重机枪似乎被破片击中某个部件,暂时无法使用了。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田村大佐对着身旁一名眼神阴鸷、身材矮壮的小队长使了个眼色,那正是永尾小队长。田村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和微不可察的下巴动作,示意了一下屋顶的侧后方。
永尾立刻会意,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狞笑,他低吼一声:“第一分队,马上实行迂回包抄战术!”随即带着五名身手矫健的鬼子兵,利用房屋和废墟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李三和韩璐所在屋顶的后侧,那里有一段坍塌形成的斜坡,可以让他们快速接近。
韩璐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她猛地回头,透过渐渐散去的烟尘,正好看到永尾等人如同饿狼般摸上来的身影!她心头一凛,但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迅速转头,与李三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不需要言语。多年的并肩作战,早已让他们心意相通。韩璐的眼神快速扫了一下后方,又落回到李三脸上,微微一点头。李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弃枪,转移!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韩璐猛地将打空的重机枪推向扑上来的鬼子方向,暂时阻碍他们的视线,李三则一把抄起一直放在身边的两支步枪,将其中一支抛给韩璐。紧接着,两人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步枪,一个干净利落的前滚翻,从屋顶破损的豁口处,直接跳进了下方昏暗的屋内!
永尾小队长带着人好不容易冲上屋顶,军刀已经举起,准备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飞贼”砍翻在地,却发现眼前只剩下一挺还在冒着青烟、枪管扭曲的重机枪,以及空荡荡的屋顶。
“人呢?人在哪里?”永尾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刚才明明看到他们就在这里!
就在他和他手下士兵愣神的刹那!
“砰!”
一声清脆而独特的枪响,从东南角另一处更高的断墙后传来!那不是机枪的连射,而是精准的步枪点射!
永尾小队长只觉得后背仿佛被一柄巨大的铁锤连续砸中!第一枪,从他的后脑勺钻入,带着混合着脑浆和骨渣的血箭从眉心穿出,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神变得空洞;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二颗子弹精准地从他后脖颈的脊椎缝隙钻入,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撕裂内脏,最终从胸前心脏位置爆开一个拳头大的血洞穿出!第三枪则打空,擦着他的身体飞过。
永尾小队长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胸口如同喷泉般汹涌冒血,死尸直接向前栽倒,“噗通”一声摔在屋顶的瓦砾上,溅起一片尘土。
“砰!砰!砰!”
又是几声精准的点射!跟随永尾摸上来的另外几名鬼子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是同一时间,后脑勺纷纷中弹,一声不吭地就跟着他们的队长一起去见了阎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从永尾小队冲上屋顶,到他们全部变成尸体,不过短短几秒钟时间!
田村少佐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得力的部下,以如此凄惨的方式瞬间毙命,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起,一口牙齿几乎要咬碎!
“飞贼!……这帮残忍的混蛋!”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咒骂。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东南角断墙后那一闪而过的反光——是狙击镜!
断墙之后,韩璐半跪在地,稳稳地托着那支加装了瞄准镜的毛瑟步枪(中正式步枪的原型),枪口还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她透过瞄准镜,冰冷的目光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牢牢锁定在了下方那个正在跳脚骂人的田村少佐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极致冷静的杀意。
田村被这隔着近百米距离的冰冷目光盯得脊背发凉,一股莫名的恐惧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直冲脑门。他挥舞着军刀,声嘶力竭地咆哮:“快叫增援!击毙那两个人!快!”
更多的鬼子兵如同潮水般从村庄各处涌来,在田村的指挥下,不顾一切地朝着韩璐和李三藏身的那片断墙区域发起了冲锋。子弹像泼水一样倾泻过去,打得断墙砖石飞溅,烟尘弥漫。
“砰!”
又是一声精准的枪响!这一次,子弹的目标是田村本人!
田村只觉得自己挥舞军刀的左臂小臂猛地一麻,随即传来钻心的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左臂小臂处赫然多了一个血洞,一颗步枪子弹旋转着穿透了他的手臂肌肉和骨骼,带着一蓬血雨,竟然从他的手腕处钻了出来!
“啊——”田村少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军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右手死死捂住左臂的伤口,但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军装袖管,顺着手指缝隙不断滴落,在地上迅速汇聚成一滩暗红。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他骨子里的凶残却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强忍着剧痛,用没受伤的右手捡起军刀,指着那片断墙,声音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围起来!乱枪打死他们!”
他身边的鬼子兵也乱作一团,有的慌忙想给田村包扎,有的则更加疯狂地朝着断墙射击。三十多名鬼子兵呈扇形散开,嚎叫着冲了上去,彻底将李三和韩璐藏身的那片不大的断墙区域包围了起来。子弹如同疾风骤雨,压得两人根本抬不起头,碎砖烂瓦不停落在他们身上。
躲在残垣断壁的角落里,耳边是子弹呼啸和鬼子疯狂的嚎叫,李三和韩璐背靠着冰冷的断墙,互相看了一眼。韩璐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的血迹已经凝固,但眼神依旧坚定。李三脸上被硝烟熏得漆黑,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李三凑到韩璐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沉稳地说:“妹妹,别急。”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武装带上,解下了最后一颗武器——一颗手榴弹。“咱们还有这个‘大宝贝’。”
韩璐看到手榴弹,眼睛微微一亮,用力点了点头,紧抿的嘴唇松开了一丝。
李三继续低声、快速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妹妹,听我说。等我数到三二一,咱们就一起,朝着右边那个堆着破烂枪械箱的角落跳。记住,用尽全力跳,落地立刻找掩体!”
韩璐再次重重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步枪,身体微微弓起,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李三深吸一口气,猛地大喝出声,声音在枪声间歇中异常清晰:
“三!”
鬼子们的射击似乎停顿了一瞬,都被这声大喊吸引。
“二!”
一些鬼子兵下意识地将枪口瞄向了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
“一!”
“一”字刚落,两道身影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断墙后窜了出来!不是向后逃跑,而是出乎所有鬼子意料地,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向着右前方那个堆满废弃木箱和杂物的角落,义无反顾地纵身跃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包围他们的鬼子兵都愣了一下神。等他们反应过来,纷纷调转枪口开枪时,韩璐和李三已经凭借着出色的爆发力和对地形的熟悉,完成了这次短促而致命的跳跃。
“啪啪啪——哒哒哒——!”
鬼子的子弹如同泼水般追着他们的身影扫过,但绝大部分都打在了空处,或者打在了他们原本藏身的断墙上,以及他们目标落点旁边的木箱和墙壁上。木质枪械箱被打得木屑纷飞,千疮百孔;后面的土坯墙壁更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烟尘四起。
“打中了吗?”
“看不见了!”
鬼子兵们紧张地张望着,烟尘暂时遮蔽了他们的视线。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鬼子兵忽然看到,在那些被打得破烂不堪的木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圆滚滚、带着木柄的铁疙瘩。
“手榴弹?!”那鬼子兵下意识地惊呼,但随即,他和其他人都发现,那手榴弹似乎……没有冒烟?也没有立刻爆炸?
“没爆炸!”另一个鬼子兵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叫了起来,“是哑弹!太好了!”
这声“太好了”仿佛是一道赦令,让所有紧张地盯着手榴弹的鬼子兵都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然而,他们的笑容仅仅在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钟。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猛然从军火库核心区域爆发!原来那颗静静躺在地上的手榴弹,并非哑弹,而是李三刻意延迟了投掷和引爆时间!它此刻的爆炸,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瞬间引爆了堆放在旁边枪械箱里的、以及更深处储存着的的大量弹药!
剧烈的爆炸接二连三地发生,火光冲天而起,强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手,将包围上来的三十多名鬼子兵连同那些木箱、残墙一起,撕成了碎片!断肢残臂、枪支零件、破碎的军装……如同下雨般被抛向空中,又四散落下。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灼热的气浪席卷了整个村庄,连远处的田村大佐都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热风。
田村大佐在几名忠心随从拼死拖拽下,连滚带爬地逃到了更远处的街角,才侥幸躲过了这毁灭性的爆炸。他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刚才包围圈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烈焰、冒着浓烟的巨坑,里面除了焦黑的残骸和还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什么也没有。
那对男女……不见了踪影。是粉身碎骨了?还是趁乱逃脱了?
田村少佐用没受伤的右手死死抠着身边的土墙,因为失血和愤怒,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左臂传来的剧痛远不及他内心的屈辱和暴怒。他死死盯着那片仍在燃烧的废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可恶……这两个该死的飞贼……”
他猛地转向身边惊魂未定的随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我一定要抓到你们!我要用十倍奉还这只手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