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一竹篮,篮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个陈旧的酒坛子,也没菜,倒是有几个青橘。
夏汉升将砚台用丝绢包好放入篮中,又起身笑道,“我们是堂兄弟,我是长房,他是三房,我年长几岁,他要唤我一声二兄。”
见李步蟾有些异色,夏汉升问道,“步蟾老弟此次来府城院试,廪保办得如何了?”
李步蟾摇头苦笑,夏汉升一拍大腿,咧嘴笑道,“前几日我就听朋友说起,那卢景玉跟人传过话,不让给你廪保,看来此言还真是不虚。”
“那日他们落了颜面,也难怪……”
李步蟾的话头被夏汉升截断,他一拍栏杆,“什么难怪,技不如人,不思三省自身,只会鸡鸣狗盗,算什么圣人子弟?”
李步蟾嘿然一笑,圣人子弟的标准如何,一千个圣人子弟,有一万个哈姆雷特。
“不就是廪保吗,愚兄也是府学廪生,这事你就别管了,包在愚兄身上。”
夏汉升拍拍胸脯,大大咧咧地道,“明日有事,后日巳时,我们去府衙礼房,将院试的结票办了,如何?”
能得到夏汉升的襄助,李步蟾挺高兴,这算是意外之喜,省了不少事儿,但他又有一些迟疑,“那感情好,不过……”
“老弟放心,我与老六素来不睦,他那人太他娘的……你知道这块砚是个什么来历么?”
夏汉升撇撇嘴,对夏文升的吐槽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李步蟾毕竟是外人,有些东西在家里说说还行,外扬却是不妥。
“这方砚台,是老祖少年所置,当时失祜家贫,只靠老安人独力维持,读书大不易,却仍花钱买了这方端砚,这方砚现在看来简朴粗砺,但在当时,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这方砚台,一直陪着老祖参加科试,入国子监,到户部任职,二十年不弃,都已经磨得凹了。”
夏汉升负着双手,追慕着先祖,“建文年间,老祖任户部侍郎,南下采访,途中归乡,曾在橘洲小住,这方砚台却被侍婢给弄丢了,侍婢既怕又愧,一急之下,便欲投缳自尽,老祖闻知之后,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宽慰她道,世间万物有枯有荣,有得有失,怎么能重器物而轻人命呢?”
夏汉升这人有些话唠体质,说起他崇拜的曾祖来,便没完没了。
“老祖宽厚,当年巡视苏州,谢绝了知府宴请,就在客栈进食,不想厨子做菜太咸,无法入口,他怕厨子受责,便说自己胃口不好,只吃了些白饭充饥。
后来老祖巡视淮阴,马儿一个没看好,跑了没个踪影,跟路人询问,不想那路人脾气火爆,他正着急赶路,非但没有回答,还怒骂老祖像条笨牛,刚好地方官赶到,吓得肝胆俱裂,要抓住那人问罪,却被家祖所止,说是本来就是自己耽误了人家赶路,怎么能因为自己之过反而罪人呢?
还有一次……”
终于等到夏汉升停顿一下,李步蟾瞅了个空子,拱手插话道,“夏太师之风,仰之弥高,今日得闻先贤逸事,实在是大慰平生。不过小弟月下泛舟,不能让他人久候,只能留待他日了。”
夏汉升拍拍头,讪讪一笑,“瞧我这毛病,走,愚兄送你一程。”
两人在楼下惜别,李步蟾虚拦了一下,请夏汉升留步,“大橘兄,橘生河中则为橘,生于河东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也,步蟾知之。”
这夏汉升与夏文升是两兄弟,性子却是截然不同,真是应了晏子之言。
刚才夏汉升之所以叨叨了这么一通,其实是想跟李步蟾说夏氏之家风,不是如夏文升那般小肚鸡肠鸡鸣狗盗,而是如夏原吉那般宽厚大度光风霁月,生怕李步蟾管中窥豹有所误会。
李步蟾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橘为重,长沙城在湘水之东,橘洲在湘水之中,他便以湘代淮,以橘枳之别宽之。
夏汉升怔了怔,有些欣然,又有些扭捏,“步蟾老弟,其实愚兄也住在河东,此处江洲,易为水掩,不过是家中别业罢了。”
李步蟾也是一怔,旋即两人相互指着对方,笑得前俯后仰。
笑声中,李步蟾拱手道,“大橘兄留步,小弟告辞!”
别了夏汉升,回到停舟之处,去水陆寺的那群人还没回来,只有船工蹲在船尾,木然地看着水流北去。
过不多时,案上出现两盏青灯,人影曈曈,笑语不停,看来此行甚是有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又有谁不是天地间的考生?”
突然有位书生大声喝问,这句话问得磅礴大气,大有深意,一时间竟无人应和。
伙计招呼着众人上船,篷船又复重渡江上,夜色更深,月色更明,天地更幽,水声更急。
众人可能也是走得有些乏了,回程便不似来程那般热闹,船舱中不知谁问了一句,“若此次院试,我等之中只中一人,又当如何?”
先前岸上一问,此时又是一问,船上霎时寂然,合怀心思。
良久,那茶陵的李书生,便是说他老婆麻子如铜钱的那位,轻声一笑,“中了的仁兄,须置酒客栈,请落第者吃一碗“状元红”,如何?”
“善!便是这般!”
众人齐齐点头,却再也都无心说话。
***
“童生:李步蟾,年一十三岁,面白无须,长沙府安化县民籍。
曾祖:李恕(安化县学生员)
祖父:李信(安化县典史)
父:李祖谋(安化县学生员)
府试:嘉靖四年长沙府府试,取中第二名。
互结:赵某某、夏某某、齐某某、潘某某(俱长沙县童生)
保结廪生:夏汉升(长沙府学廪生,押字)
保结增生:齐德隆(长沙府学增生,押字)
嘉靖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盖印)”
过了两天,李步蟾与夏汉升一起,到府衙礼房办理院试手续。
院试的廪保比府试更为严格,要多加一名增生作保。
随夏汉升而来的,还有一位书生,此人是府学的一名增生,这名增生是夏汉升的好友,名字相当强大,大名叫齐德隆,字东强,将没见过世面的李步蟾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