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十几里外的李家庄,村委会那间略显破旧的办公室里,气氛则有些压抑和微妙。村支书李富贵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桌上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响个不停。
他深吸一口烟,烦躁地抓起话筒,还没开口,对面就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略显油滑的声音:“喂,富贵书记啊,忙着呢?我,王老五啊!”
李富贵眉头一皱,语气有些不耐:“王老五,有事说事,我这边一堆报表要填。”
“嘿嘿,没啥大事,就是…就是我那个外甥家,村东头那五亩玉米地,你不是带人去看了吗?你看…这损失,往上报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往‘重’里描那么一点点?”王老五的声音压低了些,“你放心,规矩我懂,事成之后,肯定亏待不了你…”
李富贵捏着话筒的手指紧了紧,没吭声。王老五在外头做点小生意,是村里有名的“灵通”人物。
见他不说话,王老五又加码:“富贵啊,咱们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灾后补偿,水活一点,大家都能松快些不是?你就当帮帮忙…”
李富贵看着窗外院子里或蹲或站、满脸愁容等待登记的其他村民,那些都是实打实指望着地里收成过活的庄稼人。他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含糊地应了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这还忙,先挂了。”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他猛地撂下了电话。
刚喘口气,桌上的电话又嗡嗡震动响起来,接起来是来自村里承包了鱼塘的张老板:“李支书,我那鱼塘其实水退得快,损失没看上去那么大。但报表上要是能按‘全塘覆没’报,后续补贴下来,我分你三成。”
李富贵沉默着没有接话,挂断了手中的电话。
白花花的钱财仿佛就在眼前晃动。
李富贵盯着桌子上的电话,想着他们说的好处,内心在天人交战。
他知道,这次灾情评估和后续补偿发放,他这个村支书手中的笔,确实有“操作空间”。
只要稍微一歪,给某些人家多报点损失,或者像张老板这样虚报一些,自己就能得到不少“实惠”。这诱惑,对于他这个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的村干部来说,太大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佝偻着背的李老汉,他家的房子都被冲垮了一角;眼神麻木的王寡妇,她儿子在外打工,就指着这几亩地和孩子的生活费…他们粗糙的手上还沾着抢救粮食时留下的泥巴,眼神里充满了对救济和公道的期盼。
“狗日的…”李富贵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那些来说情的人,还是在骂自己内心蠢动的贪念。
他猛地转过身,拿起桌上的名单,最终还是尽量按照昨天实地查看的情况,开始艰难地、一笔一划地登记。
每写下一个相对客观的数字,他都觉得像是在从自己身上割肉,但残存的良知和那份对父老乡亲不易的共情,让他无法真正下笔去歪曲。这个过程,比他干一天农活还累。
与此同时,在更偏远的山脚下的靠山村,则是另一番景象。
村支书赵老蔫,是个五十多岁的木讷汉子,没什么文化,当上支书主要是因为村里实在找不出更年轻、更“能”的人了。
此刻,他面对着桌上那厚厚一沓、填写要求复杂的受灾情况统计表,愁得直揪自己本就不多的头发。
“这…这咋填啊?啥叫‘经济损失评估’?啥叫‘房屋损毁等级’?”他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稍微读过几年书的会计,会计也挠头,“支书,这得请镇上的技术员来指导吧?”
可镇上也忙得脚不沾地,技术员根本派不过来。村民们已经围在了村委会外面,七嘴八舌地诉苦:
“赵支书,我家粮仓都泡了,粮食全发芽了,这可咋活啊!”
“支书,先给我家登记!房子裂了那么大缝,都不敢住了!”
“救济粮啥时候能下来啊?家里都快断顿了!”
赵老蔫看着那一张张焦急的脸,听着一声声迫切的追问,感到深深的无力。他嘴笨,不会说漂亮话,只能一遍遍重复:“大家别急,别急…我都记下了,我去镇上跑,我去申请…”
他确实去跑了。
顶着烈日,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一趟趟往镇上跑,找领导,递材料。
可镇里资源也有限,流程走起来慢得像蜗牛。每次他带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进展....几箱方便面、几床棉被,一点一点的带回村,面对村民那从期盼到失望的眼神,他都觉得像有针在扎自己。
“啥球支书!一点用都没有!”有脾气暴躁的村民开始当面指责,“你看人家李家庄,解放军都去了,救济款也快下来了!咱们村呢?啥也指望不上!”
赵老蔫张了张嘴,想解释镇里的困难,想说自己已经尽力了,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低下头,把委屈和疲惫咽回肚子里。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拖着那双磨破了底的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村路上奔波,看到哪家实在困难,就先把自己家仅剩的一点米分过去一点,能多帮一家是一家。
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就像一面巨大而残酷的照妖镜,清晰地映照出世间百态。
有权力的在诱惑与良知间挣扎,能力弱的在现实与期望间煎熬。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土地上,上演着一幕幕属于小人物的悲哀、无奈,却也闪烁着未曾完全泯灭的、朴素的坚持与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