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来烟火巷了。
这条老街,在我记忆里曾有过一段温热的时光。那时天色没这么阴沉,街头还有卖豆花的小贩,烟火气混着油烟味,街坊们会在傍晚搬出折椅下棋,隔壁阿婆晒着收回的衣服,一边咒着孙子撒欢乱跑的模样。那时候我刚下山,身上带着一口破碗,一本抄烂了的心经,还以为自己能靠清心寡欲走进这座城市。
如今这巷子早被纳入“城中村改造计划”,早在三年前就贴上红纸通知,说要“一体推进城市更新工程,打造文明示范街区”。但动静刚开始便偃旗息鼓,剩下的只有几排残墙断瓦,还有铁皮围栏,歪歪扭扭地立着,上头喷着褪色的红字:“闲人免进”。铁皮边缘被风吹卷,像刀一样锋利,锈斑往下蔓延成血色的花纹。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味。那种味道像什么呢?像是从深井底下爬出来的死物,一身腥,一身冷,一路贴着骨缝钻进肺管。
阿宝跟在我身后,左顾右盼,声音压得极低:“哥,这地方……不干净。”
我没说话,脚下踩着碎玻璃和断砖头,一步步走进巷子最深的拐角。
那里曾有一间小屋,不大,三四平米,用彩钢板搭成的屋顶早塌了一半,雨水长期渗透,墙皮脱落,斑斑点点像老年人的肝斑。墙上用黑漆喷着一个歪斜的“拆”字,门锁锈得像用手一碰就会碎开,门缝里还卡着去年大雪前留下的落叶。
这地方,是我最早租住的落脚点。
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我连被褥都没有,山上下来的破布包着肚子,夜里躺在木板床上睡觉,身下是蚁虫爬,头顶漏风。我用一只铁碗盛冷水,照着自己那张陌生的脸发了整整一夜呆。我当时想——我来人间干什么?这世上真有“俗世功德”这种事么?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抄心经,不是为了修心,是怕自己疯。
我抬手推开锈死的门,门轴咯吱一声,像是谁在耳边吼了一嗓子。尘土扑面而来,老鼠从破裂的地板缝中窜出,尾巴甩在我脚边。我没动,只是站在原地,眼睛盯着那口破抽屉。
“哥,你找啥?”阿宝低声问。
“东西。”我答得极短。
屋子里光线昏暗,像是浸泡在陈年的浊酒里。我摸索着走到角落,那口破抽屉还是原样,只有拉手断了一截,边缘多了几道像是被刀划过的痕迹。我伸手进去,抽屉里堆着一些发霉的纸张、几张旧发票,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躺在最底部。
我指尖一碰,心里猛地一紧。
——是个录音笔。
锈迹斑斑,按钮已经掉了一半,塑料外壳发灰,像是在地底埋了几年。可这东西,不是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段时间我身上哪有钱买录音笔?连手机都用的是村里捡的旧货。
“阿宝,门。”我低声说。
阿宝立马转身出去守门。他不是多聪明的,但懂规矩,也懂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别问多,什么时候别看多。
我用衣袖小心擦了擦录音笔的屏幕。居然还有电——虽然只剩一格。屏幕幽蓝,冷得像死人眼里最后一丝光。
只存着一个音频文件,时间是:xxxx年3月17日 晚上9:41。
我按下播放键。
耳机里立刻响起模糊的杂音,紧接着——
“……你确定要动他?”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语调吊儿郎当,说话像玩把戏,嘴角总挂着个半笑不笑的弧度,像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钟策。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
“他不动手,我们怎么收场?净空,不是普通人。”
这句一出口,我就握紧了拳头。
钩哥。
那是钩哥的声音。沉、稳、有股子压着的狠,像水泥里的铁刺,一旦扎进去就拔不出来。
我屏住呼吸,录音里还有环境音,像是酒杯碰撞、皮鞋踩地的节奏声,还有远处传来的一首老歌——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
熟得不能再熟,是当年钩哥最爱点的曲子,《朋友一生一起走》。
一秒,两秒,三十秒。
我听完整段录音,心口压着的东西终于塌了下来。
这局,从一开始,就是他们设好的。什么“交易出事”、“误伤朋友”、“局后协商”……都是他们推我入火坑的借口,而我,一步步跳进去,还以为是自己走的路。
“哥,有人来了。”门外,阿宝忽然低声喊。
我眼皮一跳,动作迅速地把录音笔塞进裤兜,刚起身,窗户边“哗啦”一声炸开。
碎玻璃四溅,砸进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截断铁棍,棍身缠着一圈黑布,上面还打了个结。
有人在警告我。
而且不是谁都能发这种“信号”,我知道这代表什么。
——清场信号。
果然,两个黑影紧随其后,从窗外一翻身,动作干净利落,落地无声。穿的是便装,但那下盘和落地姿势,一看就是练过的,不是街头混混,是专业的。
“来真格的了……”我心里暗骂,瞬间动手。
我反身一记肘击,砸在第一个人的颈动脉上,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了下去。另一个人反应极快,挥刀直逼我胸口,我低头躲过,右腿横扫,将破桌撞翻,再顺势捞起地上的板凳挡下一记斜砍。
——他们带刀,是真想“封口”。
“阿宝!”我低吼。
门口传来一声闷响,是砖头砸在人头上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把抓起阿宝的胳膊往外冲。
后头有人追,脚步稳,呼吸沉,不像是急于击杀,更像是在“送客”。他们是在传递信息——
别多问,别多看。
这是一次警告。
我不敢回头看,只在心里念着:这录音笔,值命一条。
我们逃出巷口时,夜风灌进肺里,我弯着腰喘得像狗,头发被汗湿透,滴在地上。
阿宝蹲在路边吐了几口酸水,脸色惨白。
“他们到底谁?”他问。
我没直接答,只盯着远处那一排排高楼,像是钢铁做的坟墓。
“你猜。”我说。
“钩哥?”阿宝舔了舔嘴唇。
“未必。”我说得极慢,“现在,还有人,比他更怕我知道真相。”
他看着我:“那咱怎么办?”
我望着风中晃动的路灯,灯光像在风里挣扎,明明灭灭,就像我心里的那根弦——摇啊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我说:“这城市,从来都没把我们当人看。我们是变量,是筹码,是棋子。”
阿宝不懂,但他点了点头。
我回到仓库时,夜色更沉,月亮挂在半空,像一只没睡醒的猫眼,昏黄、冷淡、无情。
我一个人坐在灯下,把录音笔放在桌上,重新听了一遍。
钟策那段声音,如今听来,像是在我耳边钉下了一枚钉子:
“……净空,不是普通人。”
我心里泛起一阵冷笑。
我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翻到新页,慢慢写下:
“我不是普通人,不是因为我想变得不普通,而是他们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
“他们布局、他们算计、他们演戏,而我只能接招。”
“但这场局,结尾不该由他们来写。”
“我要做的,是掀桌子。”
我顿了顿,写下最后一句:
“如果还有命,就赌到最后。”
桌上灯光映着纸面,一字一字,都像是写在血里。
我忽然听见身后仓库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声,有人踱来,又停住,像是看着门,却没有敲。
风静了,夜压得低如坠。
我盯着那扇门,没动。
如果他敢进来,那就轮到我先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