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仓库办公室里没开灯,只点了一盏老台灯,昏黄灯泡在桌角闪着,像一只盯着死人的眼。风透过破旧窗缝灌进来,带着一股混合着铁锈、潮气与机油味的气息,吹动我摊在桌上的纸页,沙沙作响,像谁在呢喃。
录音笔连接着电脑,钟策和钩哥的对话反复播放,像一道被拉开的伤口,一遍遍摩擦我的神经。我拧紧眉头,盯着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段,用铅笔一字一句地抄写关键词。铅芯已经磨钝,字迹深浅不一,我却顾不得换。
终于,在一段本以为模糊不清的语句中,我听清了几个词。
“名单、净空、试验性、清除对象。”
我愣住,脊背一阵森寒。
那些词像一把把尖刀,透过耳膜扎进大脑。不是刺痛,是一种慢性割裂,像有人把你连着血管的名字写进了绞刑架的清单里。那语气轻描淡写,像在安排一场设备更新,像在谈一场垃圾分类——
但我知道,那不是计划书,那是一道命令。
一份“清除名单”。
我握着鼠标的手有些僵了,缓慢拖动时间轴,一秒一秒往后听,直到另一个片段跳出:
“……除了大柱、净空,还有老六、阿宝,这几个人都得一个一个安排妥当。”
这句话出现时,我的呼吸几乎停顿。
我缓缓放下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屏幕。
大柱,阿宝,老六……还有我。
我们全在这张名单上。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那一刻,我浑身像被泼了冰水,从骨头缝里往外凉。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不再是一个人,而像一颗已经标记好的棋子,被人用红笔圈出,准备下锅。
我快速把音频文字录成文档,导出成pdF,又连接打印机打了出来。纸张还温热,墨迹未干,我就把它摊在台灯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几行黑字。
像盯着自己的遗照。
这一页不是名单,是一张提前盖好章的死亡通知单,是有人在用墨水告诉你,你命数已尽,你无话可说。
我静静坐了五分钟,终于缓慢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六的号码。
铃声响了三下,接通。
“六哥,我这儿有东西,你得来看。”
他没有多问,只沉默了三秒,淡淡回了句:“老地方。”
——
河边的风一夜未停,冷得像刀片划人。
我赶到的时候,老六已经坐在石墩上,穿着一件旧军绿色棉衣,烟雾缭绕。他把身子埋进帽檐阴影里,只露出一点侧脸,灰白的烟头忽明忽暗,仿佛火星里藏着一只死寂的眼。
我走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把那张纸递过去。他低头看了十几秒,没说话,把烟头按灭在膝盖上。
那一下,他没皱眉,连声都没发。
“谁给你的?”他问。
“钩哥。”我答。
他一怔,侧头看我:“你见到他了?”
“没有。”我望着他,语气平稳,“但我听见他了。”
老六低头盯着那张纸,沉默得像石头。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以为,这张纸,只有你拿到过?”
我呼吸一滞。
“你也知道?”
他抬起眼,望着我,那一眼像把钝刀插进我的心口。
“净空,有些事,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知道。”
我咬紧牙,声音像冰渣子碾出来:“所以你也装聋作哑?哪怕被划进名单,也不吭声?”
他没接话,只点了一根新烟,抽了一口,眼神飘向河面。语气冷淡,像不是在谈生死,而是说一张彩票没中。
“我早知道,自己迟早会上这张名单。圈子里混久了,活着本就是负债——你欠命、欠账、欠人情……最后总有人来收。”
“可你还在混。”
“活着的人,都在混。”他说,“就看混到哪一步,混出什么价。”
我低头不语,心头像压了一块旧铁,发不出声音。
“但我不想你死。”老六忽然说。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
他却没看我,只盯着手里那张纸,像在看一块墓碑:“你还年轻,还有路。咱们这些人,早走到尽头了。”
“那你就帮我。”我轻声说,把那张纸在风中扬了一下,墨色在灯下泛着阴影,“我要翻这张名单,把钩哥,从背后挖出来。”
他终于抬起眼,目光沉深,仿佛过了一座山。他点点头:“行,明天夜里,我带你去找一个人。”
“谁?”
“钟策的表哥——‘雷子’。”他说,“他是钟策的影子。钟策动口,雷子动手。这名单,多半也是他打印出来的。”
我点头:“好。”
——
夜里回到仓库,风更硬了。
阿宝坐在宿舍门前的台阶上,啃着个冷馒头,听见动静赶紧站起来。
“哥,你回来了。我刚听见警车从后面绕过去,你没事吧?”
“没事。”我拍了拍他肩膀,看着他那双单纯的眼睛,心里一紧。
他还不知道,自己也在那张名单上。
“阿宝。”
“嗯?”
“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生活?”
他咽下馒头,楞了一下:“去?去哪儿?”
“比如——南方。”我说得轻,像说梦话。
“南方有什么?”
我低头一笑:“阳光、厂房、码头、夜市……和一些不需要知道我是谁的人。”
他想了一会儿,像没听懂,又像听懂了一点。他点了点头:“哥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没再说话,只拍了拍他,转身进了宿舍,把门关上。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老式电风扇还在头顶轻轻咔哒咔哒地响。我坐在桌前,重新打开录音笔,把钟策的那段话调到最大,闭上眼。
钟策的声音穿过耳膜,直击脑髓:
“净空这个人,不能让他留在这儿,他太干净了。干净的人,一旦染了血,会疯的。”
我睁开眼,冷冷一笑。
“你说得对。”
我翻开笔记本,提笔写下:
“清除名单上,我是第几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不会让这名单上的人,像垃圾一样被拖走。”
“我不是他们的靶子。”
“我是放箭的人。”
写到最后一行,我忽然停笔,笔尖在纸上悬着,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然后,我缓缓落下最后一句:
“风暴将起,我要当风。”
我坐在那,默默看着笔记本上的字,一笔一划,像墓志铭,也像战书。
外头风声更烈了,仓库的铁皮墙嘎吱作响。我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知道这一晚,彻底变了味。
不只是我。
是整个江湖。
风,已经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