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十月,气温突降,清晨阳光刚破楼缝时,仓库里还残留着昨夜加班的余温。
“别动,别动!这个电容一旦虚焊,整块板子就废了。”唐魁戴着老花镜,一手捏镊子,一手扶着板子,像抚着一件刚出炉的青铜器。
“我没动啊!”林澈站在一旁,手背抵着膝盖,显然早已腿麻,但不敢换姿势。
“成了!”唐魁把电焊头一甩,一阵刺鼻的烟味飘开,他松口气,“这一批总算赶出来了。”
他们已经连续三天通宵生产这批定制模块,是给南境某个政企合作项目做的图像识别处理板,任务临时追加,时间压得紧。
净空靠在角落的水管边抽烟,神情平静地像个多余人,但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种关键交付节点是赢得初始客户信任的转折点——一旦失手,口碑塌方,前功尽弃。
“净总,”仓库门被推开,黄刚探头进来,“市里的创业讲座今天下午开始,咱们不是被邀请了吗?你要不要去露个面?”
净空没回话。
“我去。”唐魁摘下老花镜,朝他一笑,“虽然我年纪大,但不妨碍我听听现在年轻人都怎么吹牛。”
林澈拍着背部伸懒腰:“我也陪你去,顺便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投资经理。”
黄刚咧嘴笑:“那好,我安排你们三位的出场顺序。听说这次请来了一个特别狠的投资人——贺青河,你们知道吧?”
“就是那个‘三不省’的?”唐魁眯起眼睛,“不省茶,不省钱,不省命?”
林澈轻哼一声:“听过他那句金句——‘在南境创业,送礼得送到人心窝,送钱得送到命门上。’这话一听就不是正常人说的。”
净空扔掉烟头,冷冷说了句:“那我偏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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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南境青年创业者大会如期举行,地点在市政新落成的“未来创新港”,一座玻璃钢混结构的螺旋形建筑,高耸而空旷,像个即将抽干的蛋壳。
与会者超过三百人,清一色西装革履,满场弥漫着“预包装成功”的气息:项目计划书印在光面铜版纸上、介绍视频带上AI合成配音、连ppt里的人设图都是从付费图库里下载的。
净达团队的桌子显得尤为“朴素”:三块电路板、两份演示材料、一部转接测试机,还有唐魁带的半盒檀香烟。
“你确定要讲‘实话’?”林澈一边用手帕擦额头一边小声问净空,“这场合……你一开口就异类。”
“异类就异类。”净空目光定定,像铁板上的钉子,“我们不是来取悦他们的,是来告诉他们,我们在。”
他们排在第九个出场,前面几个项目几乎千篇一律:“AI+医疗”“区块链+供应链”“元宇宙+教育”……观众逐渐疲倦,台下掌声越来越寡淡。
轮到净达时,净空只说了不到三分钟。
“我们做的是低成本图像处理模块,不是新潮,不是风口,但它能真正替代一批原价高昂、定制慢的进口芯片。我们不投机,不走捷径,不送礼,也不送命。”
他顿了顿,声音下沉:“我们在南境,不靠背景,不靠关系,只靠技术和时间。如果这不配融资,那我们宁愿不要融资。”
场内一阵静默。
然后,台下有人拍了第一下手掌。
随后稀稀拉拉地,有十几个人跟着鼓掌,但也仅此而已。
“谢谢。”净空微鞠一躬,走下讲台。
休息区,唐魁一边拆烟,一边咕哝:“这话要是二十年前说,还能砸出点风波;现在啊,没人听了。”
林澈却兴奋地搓手:“我看台下有个女孩一直在盯咱们,像是个投资经理的样子。”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穿灰色西装、背棕皮包的年轻人走过来,递上一张名片:“我是贺青河的助理——他请你们到二楼会客间聊聊。”
“我们?”林澈一喜。
“不,是这位。”对方指着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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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会客间窗明几净,茶已经泡好,空气中飘着乌龙茶的温香。贺青河斜坐在沙发里,衣着考究、手腕戴着祖母绿表盘的陀飞轮,一副古典又怪异的融合感。
“你很有意思。”他说,“这场子里,只有你一句话没提‘估值’。”
净空淡淡:“我们还不值钱。”
“错。”贺青河盯着他,“你们值,但不值在你们自己以为的地方。”
“你说说看。”
贺青河端起茶杯:“值在你敢说‘不送礼,不送命’。在南境这么说话,要么你是真傻,要么你有真牌。”
他笑了笑:“我赌你有牌。”
净空:“你可以下注,但我们不是赌桌。”
贺青河放下茶:“我给你一个提议——我入股20%,不干涉技术团队,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每季度,请一位市里高层吃一次饭。”他望着净空的眼睛,慢慢说:“不送礼,只吃饭。账我来报,安排我来做。你只需要露面,敬酒,说谢谢。”
净空沉默了。
窗外风吹落几片梧桐叶,天色逐渐昏黄。
贺青河放低声音:“你可以不答应。但在这片地方,不露面的人,不存在。”
良久,净空起身,声音平稳:“我们是存在过的人,不需要再去证明自己存在。”
他没有握手,也没说再见,径直走出会客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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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间,夜色已深。
林澈凑上来问:“怎么说?”
净空:“没谈成。”
唐魁正在泡茶,抬眼道:“那人不是你能谈成的。”
净空:“也不是我该谈的。”
他坐下,捏起一片烘青叶,缓缓搓碎放入茶碗。
“我们这一行,拼的是良率,不是良心;但要活得久一点,良心也得在。”
窗外有霓虹照进来,把他脸上那道旧伤疤映得若隐若现。
他端起茶盏,轻声说:
“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