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将军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陈元康顾不得侍卫阻拦,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只见太子高澄正靠在书桌前饮酒,已是醉眼朦胧。
“殿下!殿下!”陈元康走了进去,凑到高澄耳边,声音急促而低沉。
高澄正喝到兴头上,被人打断,浓眉一竖,满脸不耐,刚要发作,陈元康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的酒意:“陛下……陛下全都知道了!此刻急火攻心,吐血不止,已然病危!急召殿下晋见!”
“什么?!”高澄猛地站起,带翻了案几上的酒樽,琼浆玉液洒了一地。他脸上的醉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惶的苍白。“怎么回事?!谁走漏的消息?!”他一边厉声追问,一边疾步走到一旁,抓起铜盆里的冷水狠狠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更加清醒。
“具体何人泄密,尚不清楚!”陈元康跟在他身后,语气焦灼,“当务之急是立刻去见陛下!迟则生变啊,殿下!”
高澄不再多问,也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袍,几乎是跑着冲向了高欢所在的后院房间。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对父亲病情的担忧,更有一种巨大的、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父亲若就此撒手人寰,这内忧外患的庞大帝国,这尚未完全稳固的太子之位,他高澄,真的准备好了吗?
房间内,药石的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曾经叱咤风云的齐国皇帝高欢,此刻如同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无力地躺在榻上,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父亲!父亲!儿臣来了!”高澄扑到榻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看着父亲这副模样,他心中一阵刺痛,竟生出几分慌乱和无措。他还没准备好!父亲,怎么能突然倒下?
听到儿子的呼唤,高欢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艰难地聚焦在高澄脸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疲惫,有审视,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子惠……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絮,“你…近前来。”
高澄立刻意识到,这是父亲要交代最后的遗言了。他连忙俯身,几乎是爬着凑到榻前,将耳朵贴近高欢的嘴唇,心脏砰砰直跳。
高欢的语速很慢,却异常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子惠……你我父子之间……这些年的明争暗斗……这次,是真的……就要到此为止了。”
高澄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急声道:“父皇!您何出此言!您春秋鼎盛,只需安心静养,定能康复!儿臣……儿臣这就去传李斛……”
高欢缓缓地,用尽力气抬起一只枯瘦的手,制止了他。高澄连忙双手握住那只曾经执掌千军万马、如今却冰冷无力的手。
“朕刚……听闻河北之事,”高欢的目光望向虚空,带着无尽的愤懑与不甘,“怒极攻心……背疮迸裂……疼痛……欲裂……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了。”他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喘息片刻。
高澄听着父亲平静地叙述死期,心中五味杂陈,惶恐、悲伤、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
他曾无数次在内心抱怨父亲屡战屡败,留下一个烂摊子,甚至暗中咒骂过……但真到了这一刻,看着英雄末路的父亲,血缘亲情带来的痛楚是如此真实而尖锐。
他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声音哽咽:“父皇勿忧!天下名医众多,儿臣定能找到医治之法!李斛不行,我们就找别人!一定能医好您!”
“不必了……”高欢缓缓摇头,眼神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与锐利,仿佛回光返照,“天下……何人能不死?我高欢……又岂能例外?”他顿了顿,积攒着力气,语气变得郑重,“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且听好。”
“儿臣谨听父皇教诲!”高澄收敛心神,屏住呼吸。
高欢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第一……所有知我病情者……李斛在内……秘密处死……一个不留。” 冷酷的命令让高澄心中一寒,但他立刻点头。
“第二……我死之后……秘不发丧……你速回邺城……稳定朝局……处理政务……营造出我尚在…之假象……切勿……仓促登基……你根基未稳……河北世家……心怀异志……若急于称帝……必生大乱……”
“第三……向……向刘璟求和……他此番大掠河北……所求已足……且新得中原……亦需喘息……条件……当不会太过苛刻……暂避其锋……以待来时……”
“第四……诸将之中……段韶忠勇……潘乐沉稳……斛律金父子……皆可倚仗……此四人……乃国之柱石……有他们在……齐国……无忧矣……”
“第五……”高欢的目光紧紧盯着高澄,带着最后的期许与一丝恳求,“还请子惠……念在骨肉之情……宽厚待人……善待……你的兄弟姐妹……切勿……手足相残……”
听到这最后一条,高澄目光闪烁,以他的机敏,立刻明白父亲所指是自己平日苛待、甚至凌辱同母弟高洋之事。他压下心中的不以为然,为了让父亲安心,连忙表态:“父皇放心!儿臣一定谨记!回邺城后,便加封二弟为中书令、大将军,保他一生富贵荣华,绝不负父亲所托!”
高欢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似是欣慰又似是嘲讽的复杂笑容,微微颔首。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示意枕边的玉玺。
高澄会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玺捧在手中。入手冰凉,却让他内心一片滚烫,激动、野心、以及一种终于到来的实感交织升腾。
就在这时,高欢突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一把抓住高澄的手臂,五指如同铁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许久的、屈辱而尖锐的问题:“儿啊……最后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浟儿和涣儿……到底……是谁的孩子?!”
高澄被抓得生疼,面对父亲临终前这直刺心底的一问,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沉默着,抿紧了嘴唇。
高欢死死盯着他,喘息着追问:“为父……已是将死之人……子惠……你……还不愿……如实相告吗?!”
高澄与父亲对视着,能从那双逐渐涣散的瞳孔中看到不甘、愤怒和一丝乞求。他心中百转千回,最终,所有的辩解和谎言都化作了唇边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父皇……您这……又是何必……明知……故问呢?”
“哈哈哈!好!好!好!” 高欢听了这变相的承认,猛地松开手,仿佛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他仰面望着房顶,发出一阵悲凉至极、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高澄看着状若癫狂的父亲,心中一阵烦闷与冰冷,他不想再面对这尴尬而痛苦的场面,也不想再听任何言语。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榻上的高欢,郑重地躬身一拜,然后毅然转身,向房门走去。
当他伸手推开沉重的房门,半个身子已踏入外面清冷的夜色中时,身后传来了高欢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如同诅咒般的嘶吼:
“高澄——!愿你我父子……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怨愤、失望与决绝,穿透房门,刺入高澄的耳中。然而,高澄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仿佛没有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地彻底走出了房门,反手将门轻轻关上,将那一切恩怨、嘱托与临终的诅咒,都隔绝在了身后。
当夜,一代枭雄、齐国开国皇帝高欢,在高阳镇东将军府中溘然长逝,终年四十三岁。
这位出身怀朔镇、曾怀揣“澄清天下”少年壮志的枭雄,一生征战,起于微末(背叛尔朱氏),纵横捭阖,亦曾背信弃义(与刘璟的兄弟之盟),行过废立弑君之事(杀魏帝元俊)。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高氏江山社稷的延续,他选择了咽下所有的屈辱与愤怒,将一切罪孽与不堪轻轻放过,用最后的理智为儿子铺平道路。
然而,他这番呕心沥血、忍辱负重的苦心孤诣,又能为这内忧外患的北齐政权,换来多少年的太平光景呢?
或许,只有那无情流逝的时间,才能最终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