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洛阳皇宫,灯火辉煌,丝竹悦耳。一场为汉王刘璟接风洗尘的盛大宴席正在举行。明妃贺拔明月心思细腻,早已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数百名文武官员依序而坐,觥筹交错,气氛热烈。这其中有跟随刘璟起家的汉国元从,也有原北周投降过来的官吏,济济一堂,俨然已是一副新朝气象。
席间,文臣们最为活跃,他们纵情畅谈,吟诗作赋,歌颂汉王武功,展望未来一统,好不开心。
相比之下,武将那边则略显拘谨。汉军原有的将领与投降过来的周军将领之间,似乎还隔着一层无形的薄冰,彼此敬酒客气,却少了几分沙场同袍的酣畅淋漓。
老成持重的于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手,示意乐师。顿时,雄壮激昂的《汉王破阵乐》响彻大殿!这曲子在邙山大战时所奏,慷慨激昂,充满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与胜利的豪情。
乐声一起,效果立竿见影!那些亲身参与过邙山大战,跟随刘璟浴血奋战的汉军老将们,如李虎、吴明彻等人,顿时热血上涌,眼眶泛红,仿佛又回到了那决定中原命运的战场,激动得不能自已,甚至有人泪流满面。而那些原周军将领,如尉迟炯、贺兰祥、李弼等,虽未参与此战,但同为军人,更能感受这乐曲中蕴含的铁血豪情与无上荣耀,情绪也被彻底点燃!
“来!尉迟将军,我敬你一杯!当年在邙山,你率军冲击高欢中军的英姿我可是听说了!”吴明彻端着酒碗,红着眼睛走到尉迟炯面前。
尉迟炯亦是豪气顿生,起身举碗:“吴将军勇冠三军,某亦久仰!干!”
“干!”
隔阂在这浓烈的气氛和烈酒中迅速消融。将领们很快便抛开顾忌,勾肩搭背地抱在一起饮酒唱歌,大声吹嘘着各自过往的战绩,畅想着未来的征战,大殿内武人区域的气氛瞬间变得火热而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璟面带红晕,已有七八分醉意,他正准备借着这融洽的气氛宣布散席,自己也好好休息一番。
突然——
以原北周左相杨侃、右相卢辩为首,二三十名原周国出身、如今在中原行台担任中高层官职的文臣,如同事先排练好了一般,齐刷刷地放下手中的酒杯,整理了一下衣冠,神情肃穆地走到大殿中央,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这一举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喧闹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乐曲的余音在回荡。
只见杨侃和卢辩对视一眼,由卢辩带头,众人齐声高呼,声音洪亮而整齐,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臣等冒死启奏大王!大王乃汉室帝胄,血统高贵,更兼雄才大略,仁德布于四海!多年来,大王西抚羌夷,北灭柔然,东讨伪齐,南摄萧梁,功勋卓着,旷古烁今!如今大王挥师东进,问鼎中原,一统华夏指日可待!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然,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不可久虚至尊之位!如今伪齐、南梁皆已僭越称帝,大王若仍居王位,名不正则言不顺,恐天下士民百姓心中不安,四方豪杰观望迟疑!臣等泣血恳请大王,顺天应人,早登帝位,正位九五,以安天下亿兆黎民之心!!”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原本欢快的宴会上炸响!
刘璟本来醉意朦胧,被这突如其来的“劝进”惊得浑身一个激灵,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将目光投向心腹重臣——尚书裴侠,只见裴侠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怒极;他又看向于谨,于谨则是一脸错愕与茫然,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再看其他汉国元从官员,如苏亮、唐邕等人,脸上也满是震惊与措手不及。
刘璟心中一片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警惕涌上心头。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宇文泰的身影,当年宇文泰恐怕也是被这样一群“忠心耿耿”的臣子,用类似的方式,“黄袍加身”,推上了帝位,最终却……
他心中冷笑:“好啊,为了一个‘从龙功臣’的名头,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竟然想用这种手段来裹挟于我?!当真以为我刘璟是那等可以被轻易摆布的傀儡吗?!”
他心中怒海翻腾,面上却迅速收敛了惊容,反而装作醉眼更加朦胧,身体微微摇晃,仿佛完全没听清下面在说什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他不讲话,大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极其尴尬和凝重。一些汉国官员见原周臣子带头劝进,本也有些意动,想要跟着附和几句,却被回过神来的于谨用严厉的眼神死死制止住。
“砰!” 一声巨响,是裴侠猛地一拍案几站了起来!他性格刚直,最见不得这等投机钻营、妄图以大势裹挟君上的行径。他戟指杨侃、卢辩等人,怒声斥道:“杨侃!卢辩!尔等莫非是酒吃多了,在这里胡言乱语,污了大家的耳朵?!大王何时登临大宝,继承天命,自有大王圣心独断,顺应天时民心!岂容尔等在此妄加揣测,呱噪饶舌?!还不退下!”
卢辩被裴侠当面呵斥,却并不慌张,他对着裴侠深深一躬,态度显得无比谦卑恳切,但言辞却极为犀利:“裴公息怒!裴公此言,请恕卢辩不敢苟同!大王乃百年不世出的圣王明主,更早年便有‘金刀之谶’,邙山大战时更有‘天光’异象为誓!(说的阳光照满全身)此皆天命所归之兆!如今天下三分,伪齐、南梁皆已僭号称帝,妄自尊大。唯我汉国,实力最强,疆域最广,百姓归心,士人仰慕,大王却仍居王位,此非谦逊,实乃名位不称!长此以往,恐内部百姓心生忧虑,外部士民无所依附啊!我等此举,非为私利,实乃为大王之声威,为汉国之将来,为天下早日一统计!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结合谶纬祥瑞,说得有理有据,情真意切,竟引得殿中不少原本中立的,甚至一些汉国出身的官员都暗暗点头,觉得颇有道理。是啊,大王如此威望,仅称王位,确实有些“委屈”了。
裴侠是个实干型的能臣,擅长处理具体政务,于这等言辞机辩却非所长,被卢辩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气得脸色通红,胡须直抖。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陪坐在刘璟身侧的明妃贺拔明月,展现出了她的聪慧与机敏。她一边伸手轻轻扶住假装醉酒、摇摇欲坠的刘璟,一边起身,对着殿中众人柔声说道:“卢左丞,杨右丞,诸位大人。诸位对汉王的爱戴之心,殷切期盼,本宫与汉王皆感念于心,天地可鉴。”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体贴,“然,今日乃是大王凯旋的庆功宴,大家欢聚一堂,本为尽兴。此刻提起此等关乎国体的重大事宜,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呢?诸位请看,汉王他……已然醉得神智不清了。”
刘璟立刻心领神会,配合着猛地挣脱贺拔明月搀扶的手,左摇右晃,脚步虚浮,挥舞着手臂大声嚷嚷:“孤……孤没醉!谁……谁说孤醉了?!来!诸君……满饮此杯!与孤……再战三百回合!” 演技堪称精湛。
于谨此刻也彻底反应过来,他立刻快步上前,一把牢牢扶住“醉态可掬”的刘璟,声音洪亮地对殿内众人说道:“大王醉了!末将先扶大王回寝殿休息!有事改日再议!诸位大人请慢饮!” 说完,根本不给杨侃、卢辩等人再次开口的机会,半扶半架着刘璟,几乎是用拖的,迅速离开了喧闹的大殿。
好好的一场宾主尽欢的庆功宴,最终以这样一种尴尬和不欢而散的方式收场。
宴会散去,裴侠回到府中,心中忧虑重重,毫无睡意。他立刻修书两封,第一封是官方急报,通过飞鸽传书,将今日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汇报给留守长安的朝廷主要官员;第二封则是他的私人信件,是写给枢密使刘亮的,信中言辞恳切,详细描述了杨侃、卢辩等人“逼宫”劝进的细节,以及可能引发的朝堂动荡,请他务必立刻快马赶来洛阳,与汉王商议应对之策。
裴侠跟随刘璟日久,深谙官场世情,他敏锐地预感到,此事绝非偶然,若不能妥善处理,刚刚稳定下来的汉国朝堂,必然再起风波,甚至可能引发新旧臣子之间的激烈党争!
而与此同时,在卢辩的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书房中,烛火通明,茶香袅袅。杨侃与卢辩对坐品茗,脸上并无多少计划受挫的沮丧。
杨侃轻轻吹开茶沫,眉头微蹙,带着一丝担忧说道:“景宣(卢辩字)兄,今日之事,是否有些太过仓促了?我观大王当时虽作醉态,但眼神瞬间清明,恐怕……心中已是不快。”
卢辩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摇了摇头:“大王心中是否不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态度,已经明确地传达给了大王,也让满朝文武都看到了。” 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今日之事,本就不是指望能一蹴而就。这只是第一步,是为了让大王看到,我们这些‘前朝旧臣’,是真心实意拥戴他,渴望在他麾下建立新功,渴望看到新朝鼎立!我们的‘拳拳报国之心’,需要这样一个场合来彰显。”
杨侃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关于朝中增设七相的传闻,由来已久。经此一事,大王是否也该有所决断了?”
卢辩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中充满了岁月不饶人的感慨和一丝不甘:“士业(杨侃字)啊,你我皆已年迈。我年过六旬,你也是五十有三的人了。眼见着大汉一统天下之势不可阻挡,你我这把老骨头,难道就甘心一直居于如今这等不上不下的‘闲散’之位吗?”
他的眼神变得炽热起来,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不瞒你说,我卢辩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做一天真正的大汉相国!能在太极殿上,对着龙椅上的刘璟,堂堂正正地唤一声‘陛下’!如此,方能不负平生所学,方能光耀门楣,名留青史啊!”
杨侃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向卢辩,眼中闪烁着同样复杂的光芒。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沉默本身,已然是一种无言的赞同。名留青史,位极人臣,这何尝不是他杨侃内心深处,同样炽热的渴望?
在这即将到来的大一统时代,谁不想在这辉煌的史册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