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大同五年正月(公元539年)
寻阳城的这个冬天,格外寒冷。自侯景率残部逃入江州,便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在此,将这座长江重镇变成了他的临时巢穴。
江州刺史王茂,终究还是没能听从都督侯安都那“侯景狼子野心,不可近之”的苦苦劝谏,怀着对皇命的忠诚,带着第一批粮草,亲自前往侯景大营交割。
结果,人刚进营门,就被侯景以“保护安全”为名,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后帐,实则软禁了起来。
侯景倒也没虐待他,好吃好喝供着,只是扣下了他那枚至关重要的江州刺史印信。
拿着这方印信,侯景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他麾下的兵痞们拿着盖有刺史大印的文书,横行江州各郡县监狱,将那些作奸犯科、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尽数释放,威逼利诱,强行编入军中。这些囚徒本就悍不畏死,在侯景的蛊惑和严酷军法下,迅速成为一股可怕的破坏力量。
短短一个月时间,侯景麾下的乌合之众,竟如同滚雪球般膨胀到了两万人马。虽然装备简陋,纪律涣散,但那股子亡命之气,却让寻阳城乃至整个江州都笼罩在一片不安之中。
就在这时,军师王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带来了建康朝廷的正式册封诏书。诏书用词华丽,将侯景捧上了天,封其为淮安王、大将军、持节、都督中原诸军事,可谓荣宠至极。
侯景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椅上,听着王伟抑扬顿挫地念完诏书,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拿过那卷绸缎,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浓密的眉毛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抬起头,盯着王伟,语气阴沉地问:“封地呢?老子的封地在哪儿?淮安?还是这中原十二州?总得有个具体地方吧?空口白牙,就让老子当这劳什子大王?”
王伟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搓着手:“这个……大王,萧衍那老……老皇帝,他没明说。听他那意思,好像是……打到哪儿,就算哪儿……”
“什么?!”侯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杯乱跳,他霍然起身,一巴掌就扇在了王伟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啪!”
“你他娘的!”侯景怒目圆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伟脸上,“老子前前后后,让你给朱异那肥猪送了三十大车财宝!金子!银子!珠宝!你就给老子换了这么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破纸?!连个安身立命的地盘都没捞着?!”
王伟被打得眼冒金星,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心里把朱异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暗自发誓早晚要把这头肥猪点天灯。
他捂着脸,忍着痛和屈辱,连忙辩解:“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啊!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您看,这诏书上白纸黑字,您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淮安王,大将军!持节!都督中原诸军事!理论上,整个江州,乃至将来打下的地盘,您都是最大的!这名分,它……它值钱啊!”
“放屁!”侯景根本不买账,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指着王伟的鼻子,“名分?名分能当饭吃?能当兵用?老子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地盘!是钱粮!是人口!你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小心老子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说!现在该怎么办?!”
王伟看着侯景那杀气腾腾的眼神,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怒,再敷衍下去恐怕小命不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开始飞速转动他那颗机智的脑袋。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终于想出了一套说辞。
“大王,”王伟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您息怒,容属下细细分析。属下以为,萧衍之所以只给虚名,不让咱们南下江东腹地,原因有二。”他伸出两根手指,“其一,咱们毕竟是北来客军,与南梁素无渊源,更无信任基础。贸然请求南下,朝廷那帮老狐狸如何能放心?其二,”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侯景的脸色,“咱们现在拥兵两万,虽然多是新附,但毕竟兵强马壮,声势不小。试问,梁廷上下,谁能放心让两万不知根底、悍勇难制的北地兵马,进入他们那富庶温柔、承平日久的江东核心之地?换做是大王您,您能放心吗?”
侯景眼珠转了转,暴躁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觉得王伟这话有点道理。他哼了一声:“哦?那照你的意思,老子就该守着这寻阳喝西北风?或者真拿着这张破纸,去跟汉军、齐军拼命,替萧衍老儿打天下?”
“非也,非也!”王伟见侯景听进去了,胆子也大了一些,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故作高深的笑容,“大王,属下有一计,叫做 ‘欲想取之,必先予之’ !”
侯景眯起眼睛:“说人话!”
王伟连忙道:“就是,咱们想要得到江东,就得先给他们一点他们想要的东西!萧衍不是封大王您‘都督中原诸军事’吗?咱们就顺着他这根杆子往上爬!主动上表,请命向北进攻淮州!做出要为梁朝开疆拓土、收复失地的姿态!”
“打淮州?”侯景眉头又皱了起来,“打贺兰祥那小子是没什么问题,他手里就万把人,老子这两万人压过去,淹也淹死他。但是……”他摸了摸下巴,露出嫌弃的表情,“淮州那破地方,之前被老子刮地三尺,油水早就榨干了!打下来也是个烂摊子,没什么意思。”
王伟抚着刚刚被打还隐隐作痛的脸颊,嘿嘿一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大王,您误会属下的意思了。咱们打淮州,只许败,不许胜!”
侯景看他那副装神弄鬼、拽文嚼字的样子,心头火起,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怒骂道:“你她娘的能不能好好说话?!再跟老子打哑谜,老子现在就打死你!说清楚,什么叫只许败,不许胜?!”
王伟两边脸都肿了起来,欲哭无泪,再也不敢卖关子,捂着火辣辣的双颊,谄媚又急切地解释道:“大王息怒!我的意思是,咱们攻打淮州,是做个样子给梁廷看的!要故意消耗兵力,打几场败仗,等咱们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显得势单力薄,无力再战了,咱们再‘被迫’退兵回来!”
侯景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但还没完全明白:“继续说!”
王伟见侯景有兴趣,精神一振,语速加快:“大王您想啊!这一仗打下来,梁廷要的‘投名状’——证明咱们是真心归顺,愿意为他们打仗——咱们立了!而且咱们还损兵折将,变得‘弱小’了,对梁廷的威胁大大降低。到时候,咱们再以‘伤亡惨重,无力北顾,请求移镇江东休整补给’为名,上书朝廷。萧衍那个一心向佛、自诩仁德的菩萨皇帝,看到咱们为他‘流血牺牲’,又变得如此‘势单力孤’,他还能忍心拒绝吗?他那些满口仁义的臣子,还好意思阻拦吗?等咱们的军队顺利进入了江东腹地……”王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露出了一个阴险的笑容。
侯景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万一……贺兰祥那小子不经打,老子一冲他就垮了,想败都败不了怎么办?”
王伟嘿嘿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所以啊,大王,咱们要大张旗鼓!把北伐淮州的声势造得足足的,让全天下都知道咱们要替梁朝收复失地了!然后……咱们缓缓进军,在路上多磨蹭些时日。这不就给了汉军增援淮州的时间了吗?等汉军援兵到了,咱们想不打败仗都难啊!”
“哈哈哈!妙!妙啊!”侯景听完,豁然开朗,不由得放声大笑,用力拍了拍王伟的后脑勺,拍得他一个趔趄,“好你个王伟!肚子里坏水是真多!不愧是我侯景的股肱之臣!就按你说的办!”
计议已定,侯景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派人把被软禁多日的王茂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
一见到王茂,侯景便抢先一步,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愧疚”与“感激”:“王刺史!前些日子多有得罪,实在是情非得已,军中杂务繁多,怕惊扰了刺史,这才出此下策,还望刺史海涵!”他演技精湛,语气诚恳,“如今,陛下的天恩浩荡,封赏已至,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啊!”
王茂被关了这些天,心中本有怨气,但见侯景如此谦卑,又提到了皇帝封赏,那点怨气也消了大半,毕竟圣旨上确实封了侯景高官。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淡淡道:“大将军不必多礼,既然是误会,解开便好。不知大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侯景立刻挺直腰板,做出一副忠肝义胆、慷慨激昂的模样:“王刺史!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封我王爵,授我重权,我侯景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徒?为报陛下知遇之恩,我决意即日整军,挥师北上,收复淮州,为陛下,为大梁,光复中原失地! 此乃景之拳拳报国之心,还望刺史代为转达朝廷!”
王茂一听,心中疑虑尽去,反而生出一丝敬佩。原来侯景之前扣留自己,是为了整顿军务,准备北伐!看来此人虽是北虏,却也是知恩图报的忠义之士!他立刻拱手,语气也热情了许多:“大将军忠义之心,天地可鉴!王茂佩服!大将军放心,茂即刻便上书朝廷,详述大将军之忠勇,并请朝廷速发援军粮草,协助大将军,一同北伐中原,成就千秋伟业!”
一时间,帐内气氛“融洽”,两人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王茂甚至开始觉得,侯景或许真是南梁的“应梦贤臣”。
随意一封书信南下,成为了南梁朝廷倾覆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