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襄阳城刺史府内
檀香袅袅,茶汤清冽。汉国襄州刺史韦孝宽与南梁湘东王、江陵太守萧绎相对而坐,气氛十分融洽和谐。
汉梁停战这些年,萧绎为巩固自身势力,对抗建康的太子萧纲,极力交好近在咫尺的韦孝宽。通过这位汉国边镇大员,他不仅获得了宝贵的汉地战马,更将南梁水师的战船图纸、甚至部分淘汰的旧舰“慷慨”出售,双方各取所需,交易做得是风生水起,俨然成了一对“通财之义”的知己。
此次萧绎主动来访,更是怀揣着一个“大礼包”。几盏香茗下肚,寒暄已毕,萧绎正了正衣冠,脸上堆起亲热的笑容,准备切入他思虑已久的正题——将自己那位素有才名的堂妹萧明诗许配给韦孝宽,将这层利益关系用姻亲牢牢绑定,让这位手握重兵的汉国刺史成为自己的“好妹夫”,从而获取汉国更大力度的支持。
他连韦孝宽可能推辞的应对之词都想好了,自觉此事有七八分把握。
就在萧绎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提亲的当口,一名韦孝宽的亲卫都尉却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入,呈上一封密封的火漆密信,低声道:“刺史,建康急报!”
韦孝宽眉头微蹙,对萧绎告罪一声,拆开密信迅速浏览。信上的内容让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闲适从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了然和一丝冰冷的锐利。
他放下信笺,抬起头,看向尚不知情的萧绎,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而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道:“世懔(萧绎字)兄,看来……你我之间这份难得的‘友谊’,恐怕要暂时止步于此了。”
萧绎闻言,心中猛地一突,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了,他强自镇定,带着几分惊疑问道:“韦兄何出此言?莫非是小弟有何处招待不周,或是之前的交易有何纰漏?”他心中飞快盘算,难道是私下贩卖战船的事情泄露了?
韦孝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那封密信轻轻推到了萧绎面前,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世懔兄自己看吧。”
萧绎迫不及待地拿起信纸,目光扫过,当看到“陛下下旨,四月十五,出兵六万,北伐中原,对汉宣战”等字样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拿着信纸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抬头,失声叫道:“父皇……父皇他老人家怕是……怕是……”他本想说“老糊涂了”,但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意识到在韦孝宽面前如此非议君父极为不妥。
他急忙改口,语气带着急切与撇清:“韦兄切勿忧虑!切勿动怒!汉梁两国,一衣带水,情谊深厚!父皇此举,定然是受了朝中奸佞小人(他暗指太子萧纲及其党羽)的蒙蔽怂恿!我……我这就返回江陵,立刻指阙上书,痛陈利害,揭露奸佞,务必让父皇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韦孝宽看着萧绎这番急于撇清、指天画地的表演,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淡淡道:“哦?若真能如此,自是甚好。那……孝宽就静候世懔兄的‘佳音’了。”
萧绎如坐针毡,哪里还待得住,立刻起身,拱手道:“事态紧急,小弟就不多叨扰了,这便返回江陵上书!韦兄,万事好商量,切莫因误会影响了你我情谊!”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告辞离去,连原本要提的“送妹”之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看着萧绎仓皇离去的背影,韦孝宽脸上的敷衍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沉声对侍立一旁的副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各军镇、关隘即刻起进入战备状态,斥候向外延伸五十里,严密监视梁军动向!囤积粮草,检修军械!我们……很可能要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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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八公山温泉别苑
雾气氤氲,暖意融融。太子萧纲正惬意地浸泡在天然的温泉池中,身旁美貌的侍女纤纤玉手为他斟满美酒。
他微眯着眼,感受着温泉水滑洗凝脂的舒适,口中吟哦着新得的诗句,一派逍遥快活,仿佛世间烦忧皆与他无关。
突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神色惊慌地冲了进来,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喊道:“太子!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天塌了啊!”
萧纲的雅兴被骤然打断,十分不悦,皱着眉头呵斥道:“混账东西!慌什么慌?天还能塌下来不成?扰了孤的清净,该当何罪!”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池边,磕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得厉害:“殿下!是真的……陛下……陛下刚刚下旨,要……要北伐中原!对汉国宣战了啊!”
“什么?!”
萧纲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温泉中站了起来,温热水花四溅。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着前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父皇……父皇误我啊——!” 话音未落,他双眼一翻,竟是直接吓昏了过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溅起更大的水花。
“太子!” “殿下!” 池边的侍女和太监们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萧纲从池子里捞出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唤太医,整个别苑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萧纲在太医的急救下悠悠醒转。他刚一恢复意识,也顾不得浑身湿透、形象狼狈,一把抓住身边心腹太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地急声道:“快!快派人去荆北!不!直接去找徐陵!让他立刻、马上给我女婿(他自作多情认为与刘璟关系亲密)写信解释!一定要说清楚!北伐之事,全是父皇独断,与孤毫无干系!孤是极力反对的!务必……务必要把孤摘干净!千万不能让女婿误会了孤啊!” 他此刻心中充满了恐惧,生怕刘璟一怒之下,他这太子的位置,甚至身家性命都要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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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邵陵王府邸
与太子萧纲的惊恐不同,六皇子邵陵王萧纶的府邸里,正上演着一出荒诞不经的闹剧。
府内院落中,一群被强拉来的仆役、歌姬,穿着临时找来的白色孝服,吹吹打打,哭哭啼啼,正在进行着一场模拟的出殡仪式。萧纶自己则披麻戴孝,跪在一个空棺材前,对着里面一块写着“先考梁皇帝衍之位”的牌位,放声干嚎,涕泪横流:
“爹啊!我苦命的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死得好惨啊——!”
他爹梁武帝萧衍明明在台城里活得好好的,他却在自家府里提前演练起哭丧来了,其行为之乖张荒唐,堪称神人。
哭嚎了一阵,许是累了,也许是觉得无趣了,萧纶突然止住哭声,一把扯掉头上的孝帽,随手丢在地上。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竟然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那口空棺材板上,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酒壶,仰头“咕咚咕咚”痛快地大喝起来,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戚之色。
他正喝得兴起,管家萧兴神色慌张地小跑进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想要禀报。却不料萧纶反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打得萧兴一个趔趄。
“混账!”萧纶醉眼朦胧地大骂,“有什么屁事不能大声说?没看见老子正在兴头上吗?扫孤的雅兴!”
管家萧兴捂着火辣辣的脸,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违逆,只得提高了音量,颤声道:“大……大王!刚……刚得到的消息,陛下……陛下下旨,要北伐汉国了!”
原本喧闹的“灵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哭丧”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萧纶。
萧纶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北伐汉国?我爹这是嫌日子过得太安逸,活得不耐烦了吧?!哈哈……呃……”
笑着笑着,他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他脸色猛地一变,从狂笑转为暴怒,猛地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和酒液四溅!他跳下棺材,指着台城方向破口大骂:“萧衍!你个老糊涂!狗皇帝!你自己嫌命长,不想活了,还要拖着我们全家给你陪葬吗?!你想死别拉着我啊!”
这番大逆不道、直呼君父之名甚至辱骂的言语,吓得周围侍从、仆役们魂飞魄散,个个面无人色,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聋子,什么都没听到,有些人甚至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萧纶骂了一阵,喘着粗气,冷静了些许。他眼珠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瘫软在地的管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废物!起来!给老子磨墨!老子要写信!”
管家连滚爬爬地去准备笔墨。萧纶踱着步,自言自语道:“得赶紧跟我大哥(他单方面认的,指汉王刘璟)解释清楚!这全是那老家伙自己发疯,跟我萧纶可没半个铜钱的关系!对,写信,表忠心!”
就这样,梁武帝萧衍雄心勃勃的北伐诏书刚刚下达,甚至还未正式出兵,他的三个儿子——湘东王萧绎、太子萧纲、邵陵王萧纶,便已闻风而动,各显神通,纷纷急不可耐地向他们或惧怕、或倚仗的汉王刘璟示好、撇清、表忠心。
这场尚未开始的北伐,在其内部,已然上演了一出离心离德、丑态百出的闹剧!南梁朝廷的腐朽与内部矛盾,在此刻暴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