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再把目光投向河北———
高澄自高阳郡启程,返回都城邺城。这段原本急行只需五六日的路程,他硬是磨磨蹭蹭、不紧不慢地走了十几天。这并非他心无牵挂,恰恰相反,这正是他精心算计的结果。
他刻意放缓行程,做出从容不迫的姿态,就是为了掩盖父亲高欢已经离世的惊天秘密。他深知,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任何一丝慌乱和急切,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从而引发不可预料的动荡。
当高澄的车驾终于抵达邺城时,以大将军潘乐为首的文武百官早已在城外列队迎接。旌旗仪仗俱全,场面盛大,却总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庄重,少了些发自内心的热切。高澄的目光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没有看到那个最熟悉、也最让他忌惮的身影——他的母亲,皇后娄昭君。
他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和地向潘乐询问:“潘将军,母后安在?为何不见凤驾?”
潘乐连忙躬身回答:“回太子殿下,臣已事先请示过皇后娘娘。娘娘凤体近日偶感不适,需在宫中静养,故而未能亲迎殿下凯旋。” 他刻意用了“凯旋”二字,试图冲淡皇后缺席带来的微妙气氛。
高澄点了点头,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理解:“原来如此。母后身体要紧,静养为上。待母后凤体安康些,我再入宫拜见问安。”他绝口不提父亲高欢,将所有的关注点都引向母亲的身体,这番应对滴水不漏。随即,他在百官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返回了东宫,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激流已然开始涌动。高澄回到东宫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加封他的弟弟、太原王高洋为中书令、左卫将军。表面上看,这是兄长对弟弟的信重与提拔,委以中枢机要和禁卫军权,恩宠无比。
但,这并非恩赐,而是风暴的开端。
高洋与妻子李祖娥刚回到自己的太原王府,连杯热茶都还没来得及喝,传旨的内官便已带着一队东宫卫士气势汹汹地赶到。那内官趾高气扬,宣读诏书时语气轻蔑,仿佛施舍一般。高洋面无表情地跪下接旨,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册封仪式刚结束,那内官便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来人!将太原王妃请回皇宫!”
几名如狼似虎的卫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便要带走李祖娥。李祖娥花容失色,惊恐地看向高洋。
高洋猛地站起身,护在妻子身前,沉声道:“这是…何意?!”
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太原王殿下息怒。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宫中正需细心之人照料。太子殿下仁孝,特命王妃入宫侍疾,此乃殊荣,殿下岂可阻拦?” 这借口冠冕堂皇,却掩盖不住其中的恶意。
高洋拳头紧握,这借口冠冕堂皇,却漏洞百出。皇后身边岂会缺少侍奉之人?偏偏要弟媳入宫?高洋心中雪亮,这是兄长高澄的报复,是赤裸裸的羞辱!但他此刻势单力薄,反抗只会招致更残酷的镇压。
他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强行带走,李祖娥回头望向他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如同刀子般扎在他的心上。
这还没完。内官随即又宣布:“太原王殿下身染恶疾,恐传染他人,即日起,府中所有仆役婢女,一律遣散!” 卫士们立刻开始驱赶王府下人。
片刻之后,偌大的王府变得空空荡荡。紧接着,王府的四门被用巨大的木条从外面钉死,只留下一个仅容食盒通过的狗洞,每日会有人从此处递送些残羹冷炙。
昔日堂堂王府,瞬间沦为一座华丽的囚笼。高洋孤身一人站在空旷、死寂的庭院中,望着被封死的大门和那个屈辱的狗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刻骨的寒意与隐忍。
这一切,自然是高澄的精心策划的报复。
原来在回程的路上,高澄安插在父亲身边的“澄清阁”密探已将高欢临终当夜,祖珽曾秘密带着高洋觐见的消息禀报了他。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回到自己的势力范围邺城才动手。
他答应过父亲要“兄弟和睦”,所以他可以不杀高洋,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弟弟。他要将高洋像狗一样圈禁起来,更要霸占他的妻子,从肉体到精神,彻底摧垮这个潜在的对手!
至于那位“功不可没”的幸进之臣祖珽,高澄的报复也接踵而至。
他的第二道旨意,便是以“身为吏部尚书,品行不端,入东宫奏事竟敢偷盗宫中财物”的荒诞罪名,将祖珽当庭重责二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然后一脚踢出权力中心,贬为成安令(邺城旁的一个小县令)。
这已经是高澄念及往日祖珽带他寻欢作乐、充当帮闲的“情谊”,格外开恩了。否则,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祖珽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迅速料理了“内患”之后,高澄开始着手布局朝政,巩固权力。他深知自己刚刚接管大局,根基未稳,于是立刻打出“尊崇老臣”的旗号。
加封孙腾为司徒,又将早已被高欢疏远、在家闲居的封隆之请回来出任司空,同时将在晋阳镇守的舅舅库狄回洛升为太尉。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三公”的尊号不过是明升暗降的伎俩。孙腾、封隆之、库狄回洛这三位高欢时代手握实权的重臣,被高高架起,尊荣无比,却失去了参与核心决策和掌握具体政务的实权。高澄要用他们的资历和威望来稳定朝野人心,却又绝不容许他们妨碍自己独揽大权。
孙腾作为从龙功臣,劳苦功高,高澄也曾亲口承诺保他三代富贵。如今突然从太傅升为司徒,他虽然跪接诏书,口称谢恩,但回到府中,眉头却紧紧锁起,心中充满了不安与疑虑:“太子……不,陛下究竟意欲何为?如此急切地……难道青州那边……”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而被重新启用的封隆之,则显得异常平静。他坦然接受了司空之位,对高澄的任何安排都唯唯诺诺。只因他早已暗中将儿子封子绘送到了汉王刘璟麾下,为自己和家族留好了退路,此刻已是无欲则刚,静观其变。
远在晋阳的库狄回洛接到升任太尉的诏书后,先是愕然,随即便是愤怒。他虽是武将,却并非无脑莽夫,立刻嗅到了其中架空、夺权的意味。他在府中气得摔了酒杯,低声怒骂:“好个高澄小儿!如此迫不及待地削夺我等兵权,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他并未立刻联想到高欢已死,只以为是高欢在幕后为儿子顺利接班铺路,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暂时按捺下来。
正当高澄自以为初步稳定了内部,准备效仿汉国,大力推行文武分治,提拔重用崔暹、陈元康等汉人文臣来改革政务、巩固统治之时,一份从各地汇总而来的紧急奏报,如同一声惊雷,在他面前炸响!
奏报详细陈述了此前汉军骑兵大掠河北时的种种行径。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浮出水面:汉军此次入寇,目标极其明确——专挑鲜卑贵族进行抢掠烧杀!所有在河北拥有庄园、牧场、财富的鲜卑勋贵、宗室都损失惨重,积攒多年的财富被洗劫一空,部分人甚至家破人亡。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河北地区的汉人士族豪强,除了受到一些惊吓外,其田产、宅邸、财物几乎毫发无损!
这绝非偶然!
高澄拿着这份奏报,手微微颤抖,英俊的脸上先是充满了被挑衅的愤怒,随即又被深深的忧虑所取代。他聪慧过人,瞬间想到了两种可怕的可能性:
其一,是河北的汉人士族早已与汉军刘璟暗通款曲,甚至可能提供了情报,引导汉军精准打击鲜卑势力,他们则坐收渔利,借此机会削弱鲜卑贵族的实力,提升自身在齐国的地位。
其二,更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是刘璟的毒计!他故意放过汉人士族,集中力量打击鲜卑贵族,就是为了在齐国内部制造和激化鲜卑与汉人之间的矛盾,引发内部分裂,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高澄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他刚刚接手这个危机四伏的国家,内部派系林立,鲜卑勋贵与汉人士族之间的平衡本就微妙。如今被汉军这么一搅和,潜在的矛盾随时可能爆发。
他敢赌吗?他不敢轻易下结论,更不敢贸然行动。若是彻查河北士族,很可能逼反他们,将本就受损的国力推向深渊;若是不闻不问,鲜卑勋贵的怨气如何平息?他们可是齐国武力的基石!
越是聪明自负,思虑便越是过度。
高澄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看着那份薄薄的奏报,只觉得它有千钧之重。他仿佛能看到刘璟在长安正带着嘲讽的笑容,注视着他这个陷入两难的新君。
一时之间,这位素以果决聪慧着称的年轻太子,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无力。这盘棋,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