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血军人的直白与不容置疑的决绝:
“第一,老者有其养!征战半生,为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老兵,绝不该拖着残躯,饿毙于破庙街头!
为国操劳一生的长者,当得安享晚年,不受饥寒冻馁之苦!”
“第二,病者有其医!战场上的弟兄,多少是伤重不治,只因缺医少药!
太平年景,百姓求医问药,不该倾家荡产,更不该因贫贱而弃于沟渠!医者仁心,当泽被苍生!”
“第三,法行天下,护佑万民!法不为权贵专设,不为豪门曲笔!
乡间老农,市井小民,皆可知法、信法、依仗法度讨一个公道!
再无强梁横行,再无冤沉海底!法律之剑,当悬于所有权势之上,护佑最卑微之民!”
“第四,民富方能国强!国非帝王之私器,乃万民之依托!
百姓仓廪实,生计足,孩童有书读,工匠有业就,农人有田耕而赋税轻,商贾有路通而壁垒少。
民富则税基厚,税基厚则国用足,国用足则强兵御侮、兴学育才、抚孤济困皆有所依!此乃强盛之本,非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可致!”
陆川猛地转身,目光如燃烧的星辰,灼灼地逼视着周先生,声音如同滚雷,盖过了窗外的暴雨轰鸣:
“此四者,老者安,病者愈,法护民,民富国自强! 便是我陆川,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丘八,心中所盼的太平世道!
为此四字,我十三战区数万将士,甘洒尽腔中热血,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的暴雨,如同为这朴实无华却又重逾万钧的愿景擂响的战鼓,震人心魄。
周先生端坐椅中,身躯纹丝未动,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
陆川描绘的图景,没有炫目的主义旗帜,没有宏大的制度架构,有的只是从尸山血海中升华出的、对生命最本真的尊重与渴望!
它直指人心最深处,超越了任何党派纲领的藩篱,道出了这片土地上无数生民最朴素、最迫切的梦想!
那“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法护民,民富国强”十六个字,如同十六柄重锤,狠狠砸在周先生的心坎上。
他看到了长沙城头倒下的士兵临终前对家乡父母的牵挂,看到了南岭隘口少年兵抱着机枪时对和平的绝望渴望。
更看到了瓯江畔那些在温军大灯火下苦读的年轻学子眼中,对未来的憧憬——那憧憬,与陆川此刻所言,何其相似!
一股巨大的共鸣与难以言喻的激动,让这位素来以冷静睿智着称的智者,放在膝上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走到陆川面前,没有握手,而是双手抱拳,对着这位铁血将军,对着他心中那份源自铁与血、归于生与民的赤子愿景,深深一揖!
“将军!”
周先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敬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此十六字真言,字字珠玑,重逾泰山!
非为一家一党之私利,实乃四万万同胞之心声,五千年文明薪火相传之精粹!
‘老者安,病者愈,法护民,民富国自强’!此方为真正之民族复兴大道!
将军今日之言,如拨云见日,振聋发聩!周某……感佩五内!”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心的光芒:“请将军放心!贵我两军,纵前路仍有荆棘,然此‘枪口一致对外’之誓,与这‘老者安,病者愈,法护民,民富国自强’之共同愿景,便是我们之间最坚固的纽带!
为了此目标,我部在敌后,必竭尽全力,破袭敌交通,牵制敌兵力,绝不让日寇有喘息之机,亦绝不让任何内耗之刀,伤及将军麾下指向倭寇的利剑锋芒!”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更加狂野。然而在这小小的“听涛阁”内,一种超越阵营、基于民族最深切渴望的共识,已在狂风骤雨中悄然铸成,坚不可摧。
这场风雨中的对话,为东南一隅的砺剑之地,也为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在晦暗的前路上,点燃了一盏指向真正光明的灯。
瓯江口的暴雨仿佛要将天地都冲刷干净,温军大校园内的林荫道成了奔流的小溪。
装甲科车场泥泞不堪,那几辆作为教具的九四式坦克履带深深陷入泥浆,学员们喊着号子,正奋力用圆木和绳索试图将它拖出困境。
校长陈铮的办公室内,气氛却比窗外的暴雨更压抑。
雨水疯狂敲打着玻璃窗,水痕蜿蜒如泪。陈铮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肩膀绷得僵硬。
办公桌上,摊开着一份来自重庆军政部教育司的“例行巡视通知”,措辞看似平淡,落款处那个鲜红的“急”字印章却刺目惊心。
“校长,巡视组的车……已经到校门口了。”秘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铮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镜片后的目光沉凝如铁:“知道了。按预案,通知柳主任,所有课程照常。我去迎接。”
校门口,两辆沾满泥泞的黑色轿车停下。
车门打开,当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笔挺黄呢军装、佩戴少将领章的中年军官,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温军大略显简朴却秩序井然的校门。
他是军政部教育司督察专员,胡琏。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神色冷峻的参谋和文职。
“陈校长,久仰。鄙人胡琏,奉命巡视战时军事教育。”
胡琏伸出手,动作标准却带着疏离的冷硬。
“胡专员辛苦,冒雨前来,请!”
陈铮礼节周全,引着众人穿过雨幕,走向主教学楼。
巡视的过程如同预设的棋局。窗明几净的教室,学员笔挺的坐姿,教官一丝不苟的授课。
装甲科的泥泞车场被解释为“实战化训练环境”。
无线电实验室里,学员们专注地盯着示波器,滴答的电键声敲打着沉默。
然而,当巡视组步入战略指挥系那间最大的阶梯教室时,气氛陡然变得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