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的问题,如同窗外骤然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会客厅内凝重的空气。
陆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目光沉静地看向周先生。
对方眼神坦荡,没有咄咄逼人,只有深切的忧虑和寻求理解的真诚。
沉默了几秒,陆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周先生,您提到长沙大捷……”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焦土,“长沙城下的血,还没干透。南岭隘口的骨头,还没寒透。”
他抬起手,指向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指尖划过长沙、南岭、鹅城、韶关……每一个浸透血泪的地名。
“我十三战区的兵,我的袍泽弟兄,他们的枪口,从穿上这身军装起,就只认一个方向——日寇!”
陆川的语气陡然加重,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周先生:
“至于先生所言的‘异动’……我陆川,是个军人,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庙堂算计。我只知道一点:”
他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钢铁砸落:
“只要我陆川还有一口气在,只要第十三战区还有一个能喘气的兵,我们的枪口,就绝不会对准自己的同胞!绝不会!”
“我们在这里办兵工厂,是为了造打鬼子的子弹!办军校,是为了培养杀鬼子的军官!整军备战,是为了有朝一日,把侵占我国土的倭寇,一个不留地赶下海!”
陆川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力一点瓯江口外那片象征着日寇威胁的深蓝区域:
“我们的敌人,在外面!在海上!在那些依旧盘踞在我们国土上的‘囚笼’里!而不是在同样为这个民族流血牺牲的兄弟背后!”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没有任何政治辞令的包装,赤裸裸地展现了一个铁血军人的原则和愤怒。
周先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敬意在眼底凝聚。他同样站起身,走到陆川身边,并肩看向那幅地图。
“将军高义,令人感佩!”
周先生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诚挚,“贵我双方,虽道路不同,但驱逐日寇、光复河山的目标,始终如一。
将军今日一席话,字字千钧,掷地有声,解开了我们心中最大的忧虑。”
他微微侧身,目光恳切地看向陆川:“值此危难之际,贵我两军,更需以民族大义为重,摒弃前嫌,相互理解,互为奥援。不知将军……是否认同?”
陆川转过身,迎着周先生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坚定:
“周先生,我陆川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国,无愧于倒下的弟兄!
‘互为奥援’……只要枪口一致对外,只要是为了打鬼子,任何有利于抗战的力量,都是我陆川的朋友!
任何打鬼子的行动,我十三战区,都乐见其成!”
他没有直接承诺任何形式的军事联盟或具体协作,但“枪口一致对外”、“乐见其成”的态度,以及那“朋友”二字,已清晰地划定了底线和释放了最大的善意。
周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他伸出手:“好!有将军这句话,足矣!为了民族,为了抗战,望贵我双方,能在这东南前线,共同筑起一道抵御外侮、粉碎内耗的铁壁!”
陆川用力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固所愿也!”
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瓯江口的大地。
会客厅内,两只紧握的手,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中,无声地传递着超越阵营的底线共识与民族大义。
没有具体的盟约,但那份“绝不对同胞开枪”的誓言和“枪口一致对外”的默契,已如磐石般,在这惊雷将至的东南海岸,悄然铸成。
瓯江口的暴雨如同天河倒泻,狂野地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听涛阁”小会客厅内那无声凝结的空气。
窗棂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屋檐泻下的水帘模糊了江岸的轮廓。
陆川那句“绝不对同胞开枪”的钢铁誓言,仿佛还带着滚烫的余温,在檀香与雨腥交织的室内回荡。
周先生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位统兵一方、眉宇间刻满风霜却目光如炬的上将。
那掷地有声的宣言,不似政客的权谋权衡,而是从尸山血海和民族屈辱中淬炼出的军人铁骨。
他眼底的敬意愈发深沉,缓缓颔首:“将军此言,金石为声,掷地作雷霆!贵我两军,纵有千般歧路,然此‘枪口一致对外’之约,便是今日瓯江风雨中最坚实的锚地!民族幸甚!”
他重新落座,端起微凉的茶杯,目光却穿透氤氲的水汽,投向更渺远的未来:“然将军,硝烟终有散时。
你我今日浴血,所为何来?
非仅为驱倭寇于国门之外,更为他日山河重整,日月重光。
将军雄踞东南,砺剑秣马,心中所望,战后之中国,当是何等模样?”
这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陆川眼中最深沉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回答,伟岸的身躯挺立如松,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风雨如晦的厅堂,看到了长沙城垣上凝固的血迹,南岭隘口抱着机枪凝固的年轻士兵,鹅城焦土下未寒的忠骨,以及瓯江畔那些在炉火与书声中寻找希望的年轻脸庞。
“战后华国?”
陆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硝烟、源自无数牺牲与期盼的厚重感。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被暴雨搅得天翻地覆的瓯江,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刻在磐石之上:
“陆川一介武夫,不懂高深政理。但数载血战,看够了山河破碎,看够了生离死别。我所望之中国,不敢奢谈恢弘大道,只求能慰藉战壕里那些至死都睁着眼、盼着太平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