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四个字有多重,余幼嘉不知道。
可她知道若旁人要去做一件很难的事,而自己做不到,便不能取笑于人。
她俯身恭敬一礼,连老侯爷也再无牵挂,背影决绝,转身离去。
余幼嘉目送那道虽已年迈,却仍笔直挺拔的背影,一时间心中感念颇多。
半晌,余幼嘉回身,余光却瞥见正在努力卸自己行李的连小娘子似乎是嫌在旁碍手碍脚的五郎麻烦,竟然腾出一只手来——
抓住了五郎的腰带,气沉丹田发力,旋即将五郎也扛到了另一个空置的肩头上!
余幼嘉:“!”
努力帮忙的黄氏:“!”
终于等到人走,探头探脑出来的其他女眷:“!”
连小娘子正为自己想出‘既不耽误搬东西,也能制服一直挡路的余五郎’的法子而高兴,抬头一瞧,却发现余家所有女眷几乎都在目瞪口呆的瞧着自己。
糟...
糟了!
自己一个高兴,竟是忘记了自己还在余家!
余五郎哪怕再文弱,那也是男丁!
她这样冒冒失失的将人扛起,既不守礼法,又不敬余家人.....
连小娘子一惊,旋即绷紧脸皮,将魂魄仿佛都被抽干的余五郎放了下来。
连小娘子心中慌乱,讷讷解释道:
“我,我只是......”
只是练武甚多,没了分寸。
只是没想太多......
可,可说这些,余家人会听吗?
虽说那位生的极好看的阿姐说聘她为女教头,可余家百年清贵,这样的人家,应当最注重礼法了吧......
“好,好,好厉害......!”
耳边传来一道声响,原本低着头的连小娘子一下抬起眼,错愕的看向正在不住喃喃的五郎。
不光五郎吃惊,余幼嘉也难得面露赞色,甚至还双手交合,以鼓掌称赞:
“连小娘子,我也想学这个。”
能在原本就负重的情况下,还扛起一个少说也有近百斤的男子,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若是没有力道与技巧,只怕连腰身都直不起来,更别说是面不改色,呼吸平稳。
先前表哥在山道上被截杀时,她若是学了这一手,哪能还拖着表哥走的要死要活,直接把人往怀里一抱,或者直接扛在肩头上就跑,指不定天黑前早已回城!
三娘面露明媚笑意:
“嘉妹要学,那我和二娘也学!”
“我不求能扛起太重的东西,只要能给长辈搭把手,能做些活计分担也很好!”
四娘在一旁猛猛点头,直将自己点的晕乎乎,黄氏见大家如此,就笑:
“都学,都学!”
“嘉娘刚刚都发过话,本就要咱们强身健体,你们不学,只怕也非得学不可!”
余家人欢乐融洽的氛围在小院内游荡,令连小娘子一时间都有些愣糊糊的,回不过神来。
她小心翼翼,又仔细看了一圈,想看出旁人是因为刚刚那样的尴尬,所以有意说些体己话宽慰她。
可无论看几遍,每个人脸上的笑意,都那么热忱。
甚至自称二娘与三娘的小娘子,都已经说上了是不是要买几匹布料,改些方便行动的窄袖练功服出来......
他,与她们,竟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莽撞蛮横......
连小娘子原本紧紧握在袖中的手掌慢慢舒缓下来,也正是在此时,她感觉自己的袖子轻轻动了动,竟是有人在拉。
连小娘子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个与余五郎有些相像,年纪也相仿的小娘子,正牵着她的袖口,面露腼腆...还有几丝不好意思。
连小娘子正好奇,就听那牵着自己袖口的小娘子,有些犹豫的开口道:
“......连小娘子,我,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能将我也扛一次吗?”
扛...
也扛一次?
连小娘子先是惊诧,回过神来,立马放下肩头原本的包括,将按照先前扛起五郎的动作又做了一遍。
但她记得分寸,将‘扛’转为‘抱’,就这么抱着四娘的膝盖,将之轻轻松松的放到了自己的肩头......
“哇!!!”
“阿姐!阿娘!五郎!”
四娘脸上,是克制不住的欢喜:
“连小娘子的力气真的好大——好高——!!!”
“我就知道,五郎看起来那么高兴,肯定是好玩的!”
连小娘子的脸上也是难以抑制的笑意,将抱紧四娘膝盖的双手抽出一只,平伸而出,撑住四娘的秀足,而后肩膀与双手齐齐发力,将人撑起后又换到了另一个肩头!
四娘惊呼:
“呜哇哇——!”
一家子人笑成一团,余幼嘉也笑着摇了摇头。
黄氏的神色也又好笑又无奈,有心想让闺女不要胡闹,可又见连小娘子似乎也玩的开心,便也没有出声扫兴。
她捡起被连小娘子丢在地上的包裹,认真拍去上面的灰尘,才径直走到余幼嘉身旁,问道:
“嘉娘,连小娘子如今来了咱们家中,那给她安排哪间屋子呢?”
除却靠近门的倒座屋,以及厨房。
家中能安排的统共不过这么几间屋子。
余老夫人的正房里本就是满满当当的四人,况且又是长辈,肯定不能再安排。
东西厢房各自有三人,但东厢房里白氏病气甚重,每日颇为频繁的进出起夜大家都看在眼里,哪怕能腾出位置,进去的人只怕也休息不好。
算来算去,竟是只有西厢房与余幼嘉那间西耳房能有转圜的余地。
西厢房里左右两屋现下本是黄氏带着四娘同住,洪氏自己住。
而现在多了一人.....
余幼嘉斟酌一小会儿,到底是将打算说了出来:
“你去问问三夫人能否和你挤一段时日,若是可以,我带着四娘同住,你与她同住,给连小娘子腾出个干净屋子来......毕竟是客。”
更何况,背后还有个分量颇足的连老侯爷。
她们这一家女眷基本已经熟悉,挤挤问题应当不大,但若是让连小娘子刚来此地就开始挤,那也确实是有些过不去。
黄氏听了,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与三弟妹素来关系不错,常有体己话可说,住在一起晚间也不会胡思乱想.....”
“连小娘子瞧着脾气淳厚,断是不能委屈她的。”
余幼嘉颔首以对,没有多说。
时局动荡,身外之物再多,都不如自己身强体壮,有几招本领来的更好。
连小娘子的到来,对余家人而言,是夏日甘霖,对于她而言,亦是一个惊喜,一剂良药。
但她也万万没想到,连小娘子给她的惊喜,远不止于此。
许是连小娘子颇带了些福运的缘故,也许亦是那些令使铁蹄震慑,比余幼嘉想的还要好用的缘故。
连小娘子到余家之后,连绵不绝的阴冷雨雪终于停了。
而城中粮行原先每日比拔高十至五十文的粮价,居然也停了.....停了!
非但如此,甚至还稍稍往下压了压价!
粮行的物价一稳,原本惶恐不出的城中百姓也开始大着胆子上街买粮,不怕被突然窜出来的因买粮而走投无路的人拽入小巷中劫掠.....
有百姓,城中就有了一丝生机。
开始有守着货品,却弹尽粮绝的胆大商户卖货换钱买粮,有了交易,出门找活计的人便越发多了一些......
往后近一月,余幼嘉每日晨起,叫醒家中女眷们跟随连小娘子习武。
一家人浩浩荡荡的用过午饭,再在庭院内摆上座椅,开始有条不紊的熬糖制形,紧锣密鼓的赶制寒饐节果盒。
连小娘子初时对此感到惊讶,但一两天过后,她便冲居熬糖最前线——
熬糖融糖砖,有她。
敲糖模,有她。
尝新品,也有她。
好几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抱着柴火歪歪扭扭,险些跌进熬糖大锅里的五郎.....也是她。
“舒服的很!”
连小娘子对此发出总结,当着一家子余家女眷的面,就敢颇为直言不讳的开口:
“我从前还以为你们都像我另一个远房表姐一般,每天念念酸诗,弹琴绣花,成日就连做梦都在等一个如意郎君上门......”
“现在看来,你们个顶个儿都是好样的,余家这种日子,在别处只怕是再寻不到的,哪怕给我百金,千金,万金......我都不换!”
正在忙碌寒饐节果盒最后一道工序的女眷们纷纷笑出声来。
三娘胆大活泼,下意识看了一眼笑的瞧不见眼的二婶娘黄氏,又对连小娘子问道:
“那若让连小娘子永远留在余家......你愿意吗?”
连小娘子下意识毫不犹豫点头,旋即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叫做‘永远留在余家’,顿时从头红到了脚脖子:
“你,你,你胡说什么,还不快些干活装盒!”
“这个月初八就是寒饐节,咱们做了快一个月,还差许多果盒没做,你还有闲心在此胡言乱语!”
“你等着,明日我一定给你加练!”
一群人便又是笑。
三娘被呵斥,却也不生气,余光瞥见五郎脚步匆匆的从外头回来,还不忘记招了招手:
“五郎?”
五郎难得没有应声,而是脚步极快的走到了余幼嘉面前,大声道:
“嘉姐,出事了...出事了!”
“从前和咱们抢果酱生意的蒋掌柜你还记得吗?他,他不知怎的,店铺里竟也开始做起了果盒生意——
而且,价格还比咱们低上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