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站在非洲大陆的西北角,面对着大西洋与阿特拉斯的余晖,看见拉巴特——这座古老而庄重的城市,正以一种从容的姿态,向我展开她安静的双臂。
拉巴特,摩洛哥的首都,却不像许多国都那样高调喧哗。她更像一本裹着皮革的厚书,初看沉默,翻开却字字深意。我提笔在《地球交响曲》的一页上写下:“这是一座会低语的城市,每一块砖、每一道门楣、每一片海风,都在对你说话。”
我的第一站,是那座被时间未完成的建筑——哈桑塔。
它本该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清真寺,但千年以前的地震让它停步于未完之美。如今,它孤高地耸立于高台之上,四周只剩低矮的圆柱基座,如一个未完成的音符,却足以激荡起整座城市的灵魂。
我坐在台阶上,晨光倾泻而下,塔尖的影子落在我手上的笔记本上。一位老者在不远处低声祷告,声音如风,穿过空气中游荡的历史。
“我们每天都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头。”他忽然对我说,“但每个人心里祷告的事物,都不一样。”
我点头。他说出了我想写却没写的话。
他站起身时,取出一个铜制小盒递给我:“这是我年轻时的祈祷盒,里面有一页纸,你到下一站再打开。”我郑重接下,那是祷声的余韵。
我在《地球交响曲》上补上一句:“信仰不在于声音的高低,而在于那沉默中跳动的心。”
在塔影下,我也轻声念了一段不属于任何宗教、却属于自己心灵的祷词。风正吹来,纸页翻动,我觉得某种东西被温柔唤醒。
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我走进了拉巴特的古老回忆——舍拉拉遗址。
这是一处建于罗马帝国时代的城邦废墟,后被穆斯林改建为圣地。石柱之上,藤蔓缠绕;断墙之间,野花盛开。最令我惊讶的,是那些自由飞翔的苍鹭与白鹳,它们在古墓与断塔之间来去如风,毫无惧色。
阳光从半塌的拱门洒下,一位带着摄影机的旅者正蹲在角落拍摄一对交颈栖息的鹳鸟。他问我:“你觉得这些鸟是如何选择它们的家?”
我望着那古老城墙上筑巢的身影,说:“也许它们记得前世曾是守护者。”
他笑了。我也笑了。然后我们并肩在废墟间漫步,各自沉默。
我在书中写道:“历史的沉默需要翅膀来翻页,舍拉拉没有陨落,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歌唱。”
夜晚我独自再度前往舍拉拉,只为看那些石碑在星光下闪烁如未眠之眼。我在一方石板前坐下,一只白猫悄然来到脚边,仿佛认得我似的。那一刻,我知道,有些城市,是为梦境留下通道的。
当夜色降临,我走入了拉巴特老麦地那——一如所有北非古城的心脏,狭窄、繁忙、迷人。
这里没有卡萨布兰卡那般电影感的华丽,但它有真实的、呼吸着的生活。小贩在巷口推销陶器,香料店里飘出姜黄与孜然的味道,裁缝铺中传来布料被剪开的沙沙声。
一个约十岁的小男孩在街头唱歌,声音清亮,围观的人纷纷驻足。他唱的是老歌,却有少年独有的锐气。
我投下几个铜币,他朝我笑,那笑仿佛让整条巷子都明亮了。正当我准备离开时,他追上来,塞给我一张手写纸条:“不要忘记这里的声音,它们会跟着你走得很远。”
我站在一个彩色瓷砖门廊下,将纸条小心夹进笔记本,写道:“在拉巴特,文明不是展品,是市井之间发酵的人情味。”
我走进一间裁缝铺,老板是位年长妇人,给我讲她年轻时在皇宫外量身的故事。我听着,仿佛看见了这座城在不同年代的光影中缓缓旋转。
清晨,我前往拉巴特最具代表性的地标之一——乌达雅堡。
它是守望大西洋的了望台,是城墙与海风之间的静谧角落。一进入城门,那一整片蓝白相间的街巷仿佛瞬间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在巷尾的一家茶馆坐下,品着薄荷茶,看着几个孩子追逐鸽群,妇人挂起洗衣,风吹过晾衣绳,白衬衫如帆,轻盈地扬起。
有猫在墙头看我。我也看它。谁也不动,好像谁先动了,就会打破这一瞬的平衡。
一位老茶师走来,指着对面海面说:“每年春分,海会把去年带走的声音还回来。你如果够静,也许能听见。”
他还说起旧日港口的风暴与归船,在他声音里,我听到了时间的回响。
我轻声写下:“有些城市不需谈论,她只需静静站在你面前,看着你自己发现自己的空白。”
我最后一站,是摩洛哥皇宫外墙。游客止步于朱红色大门之外,但那金边的门钉,缠花的马赛克瓷砖,早已昭示了这座国家的精致与传统。
我站在围栏外,望着守卫笔挺的军装,想到这座城的过去与现在,王朝与共和国,沙漠与大海,东方与西方,在此交汇。
一位坐在对街台阶上的老人忽然开口:“你知道吗,宫殿不会说话,但它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重。”
我转头看他,他露出一丝笑意,又合上眼睛继续晒太阳。
我掏出那个铜盒,终于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得极细的羊皮纸,写着八个字:
“你终将归于自己。”
我心口一热,将纸压在书页上,写下这一章的尾句:
“拉巴特,是诗人的宫殿,是帝国的回响,是孩子唱歌时不自知的自豪。”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声音:“你要走了吗?”
我回头,是那个街头唱歌的男孩,他手里拿着一束刚买来的鲜花,“你要走的地方,是不是也有歌?”
我笑了:“那是一座电影里的城市。”
他点头:“那你记得带上拉巴特的声音,它会在你寂寞的时候开口。”
我接过那束花,花中夹着一张纸片,写着:
“在风与浪之间,你的名字会被海记得。”
我轻轻合上《地球交响曲》的这一章,提笔写下:卡萨布兰卡,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