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七月中,江宁府(今南京)。
时值盛夏,江南的暑气蒸腾,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的喧嚣似乎也因这酷热而慵懒了几分。城西,一片青砖黛瓦、高墙深院的富贵坊区,却异乎寻常地静谧。蝉鸣声嘶力竭,更衬得巷陌幽深,仿佛连时光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其中一户,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威严肃穆,门楣上虽无匾额,但那气派格局,一望便知非寻常官宦富商所能及。一个年轻门子靠在门房阴凉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汗水浸湿了粗布衣衫。
“嗒、嗒、嗒……”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巷子的沉寂。门子一个激灵,揉了揉惺忪睡眼,探头望去。只见一人,头戴宽檐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着寻常的灰色葛布短褐,脚踩一双沾满尘土的草鞋,正径直朝着府门走来。此人身材不高,但步履沉稳,露在斗笠外的脖颈和手背,呈现出一种长期曝晒下的、近乎古铜的黝黑粗糙,与江宁本地人白皙细腻的肤色迥然不同。
门子立刻警觉起来,挺直腰板,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口气喝道:“喂!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来人停步,并未摘下斗笠,只是微微抬头,露出一双精光内敛、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了门子一眼。那目光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漠然与压迫感,让年轻门子心头一凛,气势不由得矮了三分。
“烦请通禀秦相公,” 来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模仿的、混合了海腥与异域腔调的口音,“故人遣使,有要事相商。” 他言语简洁,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门子犹豫了一下,本想再盘问几句,但触及对方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嘟囔了一句“等着”,转身推开一道门缝,闪了进去。
府内,深宅大院,别有洞天。 绕过影壁,穿过几重回廊,越往里走,越是清幽。假山池沼,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却隐隐透着一股繁华落尽后的寂寥。书房位于宅邸最深处,窗外翠竹掩映,室内凉意习习,与门外的酷热恍若两个世界。
昔日的参知政事,如今赋闲在家的秦桧,正一身家常绸衫,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比几年前清瘦了许多,两鬓已见斑白,但那双三角眼依旧闪烁着精明与算计的光芒。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田黄石镇纸,看似闲适,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与焦虑。儿子的死,权势的崩塌,如同梦魇,日夜缠绕着他。
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老管家推门而入,低声道:“老爷,门外有一异人求见,自称是故人遣来的使者,有要事……”
秦桧眼皮微微一跳,手中镇纸顿住。故人?他如今的“故人”,还有几个敢、又或愿登他这门前冷落鞍马稀的门庭?他心中瞬间闪过几个名字,又迅速否定。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带他进来。” 秦桧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片刻后,那头戴斗笠的灰衣人随着管家走入书房。他依旧没有摘下斗笠,只是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秦桧挥退了管家,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秦桧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来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特别是那身与江宁格格不入的黝黑皮肤和海上气息。
“谁让你来的?” 秦桧开口,声音冰冷,带着审问的意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风口浪尖吗?朝廷上下,汴梁上下,谁不在议论登州、左渡的海盗劫案?你这般形迹,是嫌我秦某人的麻烦还不够多?”
来人似乎对秦桧的斥责不以为意,斗笠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秦相公放心,我来时十分小心,绕了许多路。况且,这江宁地界,认识我这张脸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
“没人认识才更惹人猜忌!” 秦桧冷哼一声,语气愈发严厉,“行事如此不密,简直是蠢货!你回去告诉朴承嗣,我与他的交易,早已两清!当初他助我……我给他大宋科学院火器作坊的‘开花弹’构造图与新型舰炮的布局图纸,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如今他远遁方外,是龙是虫,各安天命。我这里,再也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了!从今往后,不必再来往,免得引火烧身!”
他语速极快,试图用斩钉截铁的态度划清界限,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不安。将朝廷机密图纸私授海外势力,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来人静静地听着,直到秦桧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像毒蛇吐信般,直刺秦桧最脆弱的地方:“秦相公何必急于撇清?我家主公让我带句话给您:您……难道就真的甘心在这江宁府邸,了此残生?不想着……有朝一日,重返汴梁,再掌权柄吗?”
秦桧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窒。
来人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诱惑与威胁:“如今朝堂之上,因海盗之事,对陈太初的攻击日益猛烈。只要我家主公在海上再多‘活动’几次,让那陈太初疲于奔命,焦头烂额,让官家觉得他是个只会惹麻烦的祸害……届时,朝中需要一位能‘稳定大局’的老成谋国之臣时,官家会不会……想起您这位昔日的股肱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余韵在寂静的书房中发酵,然后才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冰冷,令人毛骨悚然:
“到那时,别说您秦相公能够东山再起,便是……便是那枉死狱中的秦公子,说不定……也能得个追封,洗刷污名呢?”
“砰!” 秦桧手中的田黄石镇纸重重落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斗笠下那片阴影,仿佛要看穿后面那张脸的真实意图。
诱惑与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重返权力巅峰的渴望,为儿子“正名”的执念,与对事情败露、万劫不复的深深恐惧,在他心中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书房内,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却足以搅动风云的紧张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