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沉香袅袅,嘉靖帝宣布完献俘主官的人选后,竟出人意料地没有立即让众人退下。
他斜倚在紫檀榻上,道袍袖口随意垂落,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徐卿。\"嘉靖突然开口,声音慵懒如午后阳光,\"近日内阁奏章朕看了,你拟的那份关于九边军饷的条陈,甚合朕意。\"
徐阶花白眉毛下的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恢复平静,躬身道:\"老臣惶恐,不过尽本分而已。\"
\"张卿在兵部的表现,朕也看在眼里。\"嘉靖的目光转向张居正,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自聂尚书致仕后,兵部事务井井有条,不愧是朕的肱股之臣。\"
陈恪站在一旁,眼角余光瞥见张居正紧绷的下颌线。
这位向来沉稳的兵部侍郎此刻竟显得有些局促,靛青官袍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臣不敢当。\"张居正深深一揖,声音低沉有力,\"全赖皇上圣明,兵部同僚齐心协力。\"
嘉靖轻笑一声,突然转向陈恪:\"陈卿,你与张卿同在兵部,觉得他为人如何?\"
精舍内霎时一静。铜鹤香炉中的青烟笔直上升,在触及房梁前悄然散开。
陈恪心头一跳,知乎收藏夹《明代官场黑话解析》自动翻开:【当皇帝让你评价同僚时,通常意味着权力调整的前奏】。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由衷的钦佩之色:\"回皇上,张侍郎乃当世奇才。臣在兵部这些时日,亲眼所见张侍郎批阅文书至三更,清晨又第一个到衙。东南剿倭的军需调度、九边卫所的整饬方案,无不亲力亲为。\"
陈恪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仿佛在诉说一个令人敬仰的传奇:\"更难得的是张侍郎过目不忘,各省卫所兵员、粮饷、器械数目,皆能脱口而出。臣常感叹,若大明官员皆如张侍郎这般勤勉,何愁倭患不平,九边不宁?\"
他的赞美如滔滔江水,将张居正捧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
徐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而张居正本人则面色微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只可惜...\"陈恪突然话锋一转,长叹一声,\"张侍郎太过操劳。前日臣见他伏案小憩,竟握着毛笔睡着了,墨汁污了奏章都不自知。\"
嘉靖的眉头猛然皱起,道袍袖口带起一阵风:\"竟有此事?\"
张居正急忙解释:\"臣那日只是...\"
\"岂有此理!\"嘉靖突然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跳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怒视陈恪,眼中寒光闪烁:\"陈恪!你既与张卿同衙,为何不替他分担?难道朕让你去兵部,就为了管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却不帮张卿分担身上重担?\"
这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精舍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徐阶的瞳孔骤然收缩,而张居正已经跪倒在地。
\"皇上息怒!\"张居正额头触地,声音发紧,\"陈侍郎同样夙夜操劳,苏州新军的整编、王恭厂的迁移,都是他一手操办...\"
嘉靖冷笑一声,根本不听解释:\"朕不管这些!张卿若累出个好歹,你陈恪担待得起吗?\"
陈恪\"扑通\"跪下,前额重重磕在金砖上:\"臣知罪!臣今后定当竭尽全力,为张侍郎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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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缓缓坐回榻上,手指轻抚着案几边缘,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张卿啊,兵部目前没有尚书,你确实辛苦。陈卿既然有心,不如让他多协助你。\"
张居正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臣...遵旨。\"
\"朕看这样吧。\"嘉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东南武选司的事务,就交由陈卿分管。张卿也好松快些。\"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徐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东南武选司掌管着江浙、福建、两广等地武官的升迁调任,是兵部最肥的差事之一!
张居正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深深俯首:\"皇上圣明。\"
陈恪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他苦等已久的机会,竟以这种方式降临!掌控东南武选,意味着他能直接影响沿海卫所将领的任免,这对开海大业至关重要!
这位‘双排’队友,在关键的时候,递出了最佳的助攻。
\"臣...\"陈恪的声音微微发颤,再次重重叩首,\"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嘉靖摆摆手,道袍袖口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朕乏了,退下吧。\"
三人齐声告退,退出精舍时,陈恪的余光瞥见嘉靖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位帝王今日看似随意的一番安排,实则是将一枚关键的棋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
秋日的阳光洒在西苑的甬道上,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徐阶走在最前,背影如常挺拔,唯有官袍下摆的轻微颤动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张居正与陈恪并肩而行,两人之间不过三尺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恭喜子恒。\"张居正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得偿所愿。\"
陈恪侧目,只见这位同僚的侧脸在阳光下棱角分明,眼中似有寒冰凝结。
他轻声道:\"叔大兄言重了。皇命难违,你我都不过是...\"
\"好一个皇命难违!\"张居正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子恒的手段,张某今日领教了。\"
两人的脚步同时停在宫门前。徐阶早已乘轿离去,只剩下他们站在秋风中对峙。
陈恪突然笑了,那笑容真诚得刺眼:\"叔大兄何必如此?你我同出裕王府,本该同心协力。\"
\"同心协力?\"张居正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你借皇上之手夺我权柄,还敢谈同心?\"
陈恪的目光越过张居正肩膀,望向远处紫禁城的轮廓:\"东南武选不过是琐事,叔大兄何必挂怀?\"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还是说...这位置本就有大用?\"
张居正的瞳孔骤然收缩。
两人心知肚明——掌控东南武选,意味着能安插亲信将领到沿海卫所,这对未来开海或禁海有着决定性影响。
\"好,很好。\"张居正突然也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子恒既然喜欢,拿去便是。只是...\"他凑近陈恪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小心别噎着。\"
说完,张居正转身大步离去,靛青官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战败却不肯倒下的旗帜。
陈恪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
今日这场胜利来得太容易,容易得让他心生警惕。
嘉靖为何突然如此大力扶持自己?是真心要推动开海,还是皇上内帑告急?
陈恪拥有内承运库的调拨权,具体如何,一查便知。
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一群栖息的乌鸦。
黑羽在蓝天中划出凌乱的轨迹,如同命运不可预测的转折。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八十七条:\"陈恪在心中默念,\"当你获得意外晋升时,请记住——帝王的恩宠往往伴随着更深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