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正月十五,上海港。
元宵佳节的火热气息,与这座新生港口的蓬勃朝气,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最初,只是源于陈恪放出的“东海文会”与“花魁大赛”的风声,吸引了江南士林的目光。
钱德洪、王畿等心学泰斗的坐镇,如同两块巨大的磁石,使得苏、松、杭、嘉、湖乃至更远地方的文人墨客、求学士子,纷纷以“慕名求学”、“以文会友”为名,携书童、负行囊,如同潮水般涌向这片充满传奇色彩的新生之地。
他们想亲眼看看这靖海伯一手打造的“海上雄关”,更想一睹当世大儒的风采,参与这场或许能载入史册的文坛盛事。
然而,当这些士子们抵达之后,才发现这里的景象远超想象。
不再是数月前那个只有宏大框架的工地,而是一座已然初具规模、充满活力的滨海城邑!
青石铺就的街道纵横整齐,虽然许多商铺门面还透着新漆的味道,但已然开门迎客,旌旗招展。
临街的酒肆茶馆,座无虚席,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新设的书画店、文房铺,挤满了挥毫泼墨、品评鉴赏的文人;甚至连一些经营海外奇珍、苏松特产的货栈,也吸引了大量好奇的目光。
更令人惊喜的是此地的景致。
虽无西湖之婉约、金陵之厚重,但江海交汇的壮阔,新港巨舶的雄姿,以及那种一切都在蓬勃生长的朝气,都带给这些习惯于精致园林的士子们一种全新的、令人振奋的体验。
他们结伴漫步于新筑的江堤,吟咏着“春江潮水连海平”的诗句;他们登高远眺,看千帆映日,胸中豪情顿生;他们流连于临时搭建、却极具巧思的灯市,猜谜赏灯,不亦乐乎。
人流,就是财富之源。
士子们的到来,瞬间点燃了上海港的消费市场。
最先受益的,自然是住宿和餐饮。
那些原本还担心客源的客栈、酒楼,几乎一夜之间人满为患!
上房早已预订一空,连普通的通铺都一席难求。
掌柜和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笑开了花。
食材消耗飞快,本地渔民捕获的江海鲜鱼、周边农户供应的时蔬禽肉,都变得紧俏起来。
甚至出现了几家士子合租一处刚建好、尚未正式开业的小院暂住的情况。
精明的商家见状,立刻将一些闲置的仓栈临时改建为简易客栈,虽条件简陋,却依然被抢购一空。
这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盛况,连陈恪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站在总督衙署的望楼上,看着下方街巷中摩肩接踵的人群,听着随风传来的喧嚣声浪,眉头先是微蹙,随即迅速展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阿大!”他沉声唤道。
“属下在!”
“传令下去:一、着各吏立即协调,征用港区边缘几处已竣工但尚未出租的大型仓栈,紧急改建为临时驿馆,务必在三日内投入使用,平价租赁,缓解住宿压力。二、令市舶司巡检加强街面巡逻,严防盗窃、欺诈、滋事,确保治安井然。三、通知各酒楼、食肆,严把食材质量,公平定价,若有囤积居奇、欺客宰客者,重罚不贷!”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港区的行政机器高效运转起来。
几天功夫,几处临时驿馆便挂出了招牌,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热水饭食供应齐全,立刻分流了大量人流。
市面秩序在强有力的管控下,忙而不乱,一派欣欣向荣。
而这股汹涌的人潮,最终打消了风月行业最后的一丝犹豫。
苏州“留香苑”、南京“媚兰楼”等最先与陈恪接触的巨头,眼见此情此景,再无迟疑!
他们原本还抱着观望、试探的心态,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抢占先机!
一家家装潢华丽、极尽巧思的画舫、楼馆,开始在上海港规划出的特定娱乐区紧锣密鼓地装修、筹备开业。
来自江南各地的顶尖乐师、舞姬、名厨被高薪聘请而来。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脂粉香和金钱流动的气息。
想要在这里合法经营?可以。
但必须向市舶司申请“特许营业许可”。
这“许可”可不是免费的。根据场地规模、经营项目、预估流水,需缴纳一笔从数千两到数万两不等的“资格保证金”和“首年特许经营费”。
这简直是在抢钱!但此刻,看着港口每日川流不息、消费能力极强的士商人群,没有哪家楼馆的东家还会觉得这笔钱亏。
他们争先恐后地捧着银票,在市舶司衙门前排起了长队,唯恐落后一步,好的地段和名额就被对手抢走。
陈恪坐在衙署内,听着户房书吏兴奋地汇报着每日收取的巨额许可费用,看着账册上飞速增长的数字,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只是淡淡地吩咐:“登记造册,入库封存,专项用于港口维护与水师建设,不得挪用。”
他深知,这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财源,在于可持续的税收。
时机已到。
元宵的热闹气氛达到顶点之时,一场由钱德洪、王畿亲自主讲的“心学与海事”公开讲学,在临时搭建的、却气势恢宏的“海天讲堂”内举行,台下士子云集,连许多前来考察商机的富商都挤在门口聆听。
陈恪作为东道主,出席了讲学开幕。
他一身儒雅常服,言辞谦逊,对两位大儒执礼甚恭,与士子们交流时平易近人,充分展现了他文魁的一面,赢得了满堂喝彩。
然而,就在讲学结束后,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沉浸在学术氛围中时,市舶司的告示牌上,悄然贴出了一份盖着总督衙门鲜红大印的公文——
《上海市舶司征税新规告示》
奉钦命总督开海事宜靖海伯陈钧令:
为筹海防、筑城垣、惠商民,自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初一日起,凡于上海港界内经营商事者,无论坐贾行商,不分行业种类,一应市廛交易、货殖买卖、住店饮食、百工娱情等诸业,其应税皆以营业额为准,概以十税一计征。
预计五月份试行五税一计征。
新港新规,违者重罚。望各商号周知,遵章纳税。
切切此布,咸使闻知。
嘉靖三十七年正月十五日
十税一!未来甚至五税一!
这税率,相较于大明以往象征性的低商税即三十税一,简直是飞跃式的提升!
若在平时公布,必然引起轩然大波,遭到强烈抵制。
但此刻,时机妙至毫巅!
港口内,人头攒动,生意火爆,银子仿佛在地上捡一般。
先期投入巨大的商贾们,正指着这波行情快速回本盈利。
后续想要进入的商家,看着这红火场面,眼红心热。
陈恪的新规,看似提高了成本,却恰恰是在市场最狂热、所有人都看好未来的时候颁布。
它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此地前景无限,朝廷要分享发展红利,但即便如此,留下的利润空间依然巨大。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等别人把市场占满吗?
果然,新规公布后,虽有窃窃私语和短暂的惊愕,但预想中的强烈反对声并未出现。
那些已经投入巨资、拿到许可的商家,暗自盘算后,发现即便十税一,利润依然可观,更何况这税率是“未来”可能调整到五税一,还有缓冲期。
他们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高税率也意味着高门槛,可以阻挡更多后来的竞争者,保护他们的先发优势。
而那些还在观望的,则被这税率刺激,反而加速了决策进程——必须尽快入场,在税率再次提高前站稳脚跟!
一场本该腥风血雨的税制改革,就在这人声鼎沸、烈火烹油的元宵盛景中,波澜不惊地落地了。
望着窗外不夜天的灯火,听着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陈恪轻轻吁了口气。
他拿起桌上一份刚送来的、关于支付南京守备太监张顺那边“协调费用”的请款单,看着上面数千两的数字,下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低声自语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看来,当初打点张顺那五万两,着实有些……肉疼了。”
语气中,带着一丝从前不曾有过的、属于真正掌家者的精打细算。
这上海港的每一分进项,都是他呕心沥血换来,未来还有无数用钱的地方,由不得他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