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正月十六。
年节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北京城的街巷间仍偶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与冬日清晨特有的凛冽。
靖海伯府门前,车马早已备齐。陈恪此行返沪,轻车简从,除了一队精干护卫,便是几辆装载日常用度和文书典籍的马车,并无过多排场。
他先入宫陛辞。
西苑精舍内,嘉靖帝并未多作挽留,只是温言勉励数语,嘱其“专心海疆,勿以朝堂纷纭为念”,并赐下些宫中御用的丸药、绸缎,以示恩宠。君臣之间,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宫后,陈恪并未直接返府启程,而是转道去了裕王府。
裕王朱载坖对陈恪的到来显得十分热情,甚至在花厅设了简单的茶点。
他拉着陈恪的手,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勉励的话,关切地询问海疆事宜、上海港近况,言语间颇多倚重,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对宫外广阔天地的向往。
末了,又特意让冯保带来皇长孙朱翊钧,让小家伙给“陈师傅”行礼送行。
陈恪对裕王的礼遇一一恭敬应答,言辞恳切,举止得体,但心中明镜也似。
这位未来的天子性情温和甚至略显懦弱,其身边的讲官、近侍,多与清流渊源极深。
今日这番举动,固然有真诚的惜别之意,但更多恐怕是徐阶等清流大佬借此示好,或是一种无形的牵绊与暗示。
辞别裕王,陈恪刚走出王府大门,正准备登车,却见另一辆装饰简朴却不失威仪的马车缓缓驶近,在门前停下。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清癯矍铄、面带温和笑意的脸,正是当朝首辅徐阶。
“子恒?”徐阶语带惊喜,仿佛偶遇,“这是要离京了?”
陈恪立刻驻足,拱手为礼,姿态放得极低:“学生陈恪,见过元辅。正是,今日便启程返回上海。方才入宫陛辞,顺道来向裕王千岁辞行。”
徐阶含笑点头,目光在陈恪身上扫过,带着长辈打量杰出后辈的赞许:“好,好。东南海疆,赖子恒镇守,陛下与老夫方可安心。此行路途遥远,多多保重。”他略一沉吟,竟主动发出邀请,“老夫也要回内阁值房,正好同路一段。子恒若不嫌老夫车驾简陋,可愿同乘一程?你我师生,也好再说说话。”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透着亲近与提携之意。
周围还有王府的侍卫、路过的官员,众目睽睽之下,首辅屈尊邀约,于情于理,陈恪都无法拒绝。
“元辅厚爱,学生荣幸之至。”陈恪躬身应道,脸上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两人先后登上徐阶那辆宽大却内饰朴素的马车。
车厢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淡淡的书香与陈年墨锭的气息。
马车缓缓启动,沿着清扫干净但依旧有些湿滑的街道,向皇城方向驶去。
起初,车厢内的对话是标准的官场客套,充斥着互相恭维与谨慎的试探。
徐阶先是盛赞陈恪征琉之功,“子恒此番跨海击贼,扬我国威,实乃不世之功业,陛下常与老夫言及,深为嘉许。”语气真诚,仿佛发自肺腑。
陈恪则连称“不敢”,将功劳归于“陛下天威庇佑,将士用命,元辅与朝中诸公运筹帷幄”,自己不过“效奔走之劳”,谦逊得无可挑剔。
徐阶又关心地问起上海港务、市舶司税收,言语间对陈恪的理财之能表示钦佩。
陈恪则对答如流,既不过分炫耀,也清晰陈述事实,将上海的发展归功于“陛下开海圣德”与“朝廷支持”。
两人心知肚明,他们绝非一路人。
陈恪是嘉靖亲手拔擢的“孤臣锐士”,行事带有强烈的实用主义甚至冒险色彩,其根基在东南海疆,在日进斗金的市舶司和新练之军;而徐阶是清流领袖,代表的是一整套基于儒家伦理、科举正途的官僚体系价值观念,其权力根基在朝堂,在言路,在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
他们的政治理念、行事风格、乃至背后的利益网络,都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差异。
但此刻,在这方寸车厢内,维持着表面的师生和睦、同僚惺惺相惜,是必要的礼仪,也是一种无形的较量。
话题,在马车经过刑部大街时,被徐阶看似无意地引向了刚刚尘埃落定的严世蕃案。
“……唉,想起严东楼,亦是可惜可叹。”徐阶轻轻叹息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惋惜,又像是释然,“昨日法司定谳,秋后处决的旨意,已经下了。”
陈恪目光微垂,语气平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严世蕃跋扈贪酷,罪有应得。”
徐阶微微颔首,沉默片刻,忽而抬眼看向陈恪,那双平日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股历经风波沉淀下来的、冰冷如铁的坚定光芒。
“子恒可知,”徐阶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倾诉往事的沧桑感,“非是老夫不容人,不愿给人留条活路。实是……有前车之鉴啊。”
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回忆,语气变得深沉:“当年,我师夏贵溪公,便是因一念之仁,未能对严氏父子赶尽杀绝,终被其构陷,屈死西市。那时节,老夫就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叩击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故而,老夫深知,”徐阶的目光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近乎教诲的意味,“官场之上,尤其是到了你我这般位置,很多时候,由不得心软。对政敌,尤其是严东楼这等根基深厚、党羽遍布之辈,若不能连根拔起,则春风吹又生,后患无穷。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是乡愿之言,是取祸之道,绝非庙堂之上生存的法则。”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这不仅仅是在陈述一件往事,更像是在宣示他徐华亭历经数十年隐忍、最终扳倒巨奸所信奉的政治哲学。
陈恪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待到徐阶说完,他才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如常,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元辅深谋远虑,学生受教。座师之言,乃金玉良言,学生谨记于心。”
他的回应,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既表达了聆听的恭敬,又巧妙地避开了对徐阶这套“赶尽杀绝”哲学的直接认同或评价。
“谨记于心”,可以理解为记下了这个道理,也可以理解为仅仅是记下了您说过这番话。
徐阶何等人物,自然听出了这恭敬背后的疏离。
他深深地看了陈恪一眼,脸上那丝因回忆和宣示理念而产生的锐气渐渐敛去,重新恢复了那种温和长者的神态,轻轻颔首:“嗯,子恒明白就好。”
他并非真的想教导陈恪什么具体的为官之道,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很多道理早已不言自明。
或许,只是压抑太久,在这位风头无两、却与自己并非同路的学生面前,忍不住想端一端为人师长的架子,炫耀一下自己用血泪换来的经验,展示一下首辅的权威与深谋远虑。
又或许,连徐阶自己也未必能完全说清此刻的动机。
人是复杂的,尤其是他这样在权力漩涡中浸淫一生的老人。
长期的隐忍需要宣泄,巨大的成功需要观众,而陈恪这个特殊的“观众”,恰好出现在了这个特殊的时间点。
这其中的微妙心理,或许只能归结为那难以言喻的“人性使然”。
马车此时已行至接近东华门的位置,陈恪适时地开口:“元辅,学生就在此处下车吧,不敢再劳烦元辅车驾。”
徐阶也不挽留,含笑点头:“好,子恒一路顺风。东南之事,多多费心。”
陈恪再次躬身行礼,然后从容地下了马车。
站在清冷的街头,看着徐阶的马车缓缓驶入宫城深沉的阴影之中,陈恪微微眯起了眼睛。
徐阶最后那番话,与其说是教诲,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警示,一种势力范围的划界。
他转身,走向自己那辆早已等候在路旁,属于自己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