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陈大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绝望,“阿牛…阿牛背上他攒了好久钱买的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干粮和他偷偷记下的一些东西…说要趁早走,去应天府…我和他爹…心里怕啊…可拦不住他…他那倔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他刚出城门没五里地…就被…被几个蒙着脸的汉子从路边的林子里窜出来…用麻袋套了头…绑走了!”
陈大娘捂住了脸,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是…是县衙的班头…带人干的!他们…他们把阿牛拖回了县衙后面的黑牢…打!往死里打啊!”
“我和他爹…听到消息…魂都吓没了…我们跪在县衙门口…磕头磕得头破血流…求王老爷开恩…”
“后来…后来…王仁终于让人把我们带进去了…”
陈大娘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就在…就在那个黑牢里…我们…我们看到了阿牛…”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他…他被吊在梁上…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血…血糊糊的…手指头…手指头都被夹断了…就…就那么耷拉着…”
“王仁…他就坐在旁边…喝着茶…”
陈大娘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和仇恨,“他…他阴森森地笑着…说:‘看到了?这就是跟本官作对的下场!’他…他指着阿牛说:‘这次是警告!再敢乱说,再敢往外跑…下次…’他…他眼睛瞟向我和他爹…‘下次…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我们…我们当时就瘫了…他爹…他爹抱着阿牛的腿…哭得…哭得像个孩子…求王仁饶命…说孩子不懂事…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回家…我们什么也不说…”
陈大娘泣不成声,“阿牛…阿牛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他…他艰难地睁开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全是…全是痛苦和不甘心啊…”
“我们把阿牛…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拖回了家…用了…用了整整两个月…才…才把他身上的伤…勉强养好…可…可心里的伤…”陈大娘摇着头,泪水汹涌,“他…他变得更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应天府的方向…一坐就是一天…眼神…像死了一样…”
“我和他爹…天天守着他…生怕他…生怕他再想不开…我们…我们以为…事情过去了…王仁…王仁也再没找过我们麻烦…”
陈大娘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悔恨,“我们…我们错了!我们太傻了!”
“那天晚上…我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她的眼神再次聚焦,充满了刻骨的痛苦和追悔,“下着…下着小雨…阿牛…阿牛突然把他爹那件…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拿了出来…还有…还有他那个小包袱…他…他在灯下…默默地…默默地缝补着…我…我问他…‘阿牛…你这是干啥?’…”
“他…他没抬头…”陈大娘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声音却异常清晰,仿佛在复述一句刻在灵魂深处的箴言,“他…他就那么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缝着…然后…他说…‘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陈大娘喃喃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说,太孙殿下让他读上了书,他得报答殿下,不能让殿下的好心被这帮蛆虫玷污!”
“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像…像以前在学堂里读书时那样…可…可那光…很快就熄了…只剩下…只剩下一种…我…我看不懂的东西…像…像火…又…又像冰…”
“我…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我…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阿牛!你别吓娘!你…你又要干啥?’ 他爹…他爹也慌了…过来死死抱住他…‘儿啊!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吗?咱斗不过!咱认命吧!’”
“阿牛…阿牛他…他抬起头…看着我们…他…他笑了笑…”陈大娘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窒息,“那…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说…‘爹,娘…儿子…对不起你们…可…这事…儿子…咽不下这口气…不能让王仁他们…继续祸害乡亲们…更不能…让太孙殿下的好心…变成…变成他们刮地皮的刀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大娘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他趁我们睡着了…背上那个小包袱…穿着他爹那件旧棉袄…偷偷…偷偷溜出了门…”
“他…他以为…过了这么久…王仁…王仁放松了警惕…”
陈大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自嘲,“可…可那畜生!那畜生!他…他压根就没放松过!一直…一直派人在我们家外面盯着!”
“阿牛…阿牛刚走到城门口…就被…就被埋伏在那里的人…又…又给堵住了!”
陈大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仇恨光芒,“这一次…王仁…王仁是真怒了!他…他怕了!他怕阿牛真到了应天府!他…他让人…把阿牛…还有…还有听到动静冲出去救儿子的他爹…一起…一起抓进了县衙!”
“我也被关在…关在县衙后院一个…一个废弃的地窖里…”陈大娘的声音变得嘶哑而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黑…好黑…好冷…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听见外面…传来…传来…”
她猛地停住,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那地狱般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说不下去了,那极致的恐惧和屈辱扼住了她的喉咙。
朱雄英的眼神已经冰冷如万载寒冰,但他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那搭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陈大娘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回荡。
过了许久,陈大娘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飘忽的声音继续道:“……打…打人的声音…还有…还有阿牛…阿牛和他爹…的…的惨叫…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最后…就…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