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后来…”她的眼神彻底涣散开,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外头的光…猛地刺进来,扎得我眼睛生疼…王仁…那个畜生…就堵在门口那片光里,影子拖得老长,像个张牙舞爪的恶鬼…他身后…影影绰绰的…有人抬着…抬着两个…用破草席卷起来的东西…那形状…那大小…”
“还不住的有东西往下滴..”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仿佛又被什么东西扼住了。
“那个狗官还咧着嘴…那笑…又冷又毒,看得人心里发毛!”
“他…他指着那两个草席卷子,拿腔拿调地…‘疯婆子!睁开你的狗眼!给本官看清楚了!’”
“‘你男人…还有你那不知死活、非要找死的儿子…都畏罪自尽了!上吊死的!瞧瞧,绳子还在这儿呢!’ 他…他还故意…用他那双官靴的尖儿…踢了踢地上…那儿…扔着两条…又脏又旧、还带着暗红印子的麻绳…” 陈大娘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仿佛那冰冷的绳子缠上了她的脖子。
“这还不算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淬毒的恨意,“他…他凑到我眼前!那张肥腻腻的、喷着酒臭气的脸…都快贴到我鼻尖上了!他压着嗓子…那声音…阴得能滴出水来…‘怎么?不服气?想变成厉鬼…半夜来找本官索命?’”
“他嘿嘿嘿地干笑…笑得人头皮发麻…‘告诉你!别做梦了!本官早就防着你们这些贱骨头死后作妖!’ 他…他得意得眉毛都飞起来了…‘已经请了高明的术士!就在这县衙的根基底下…埋下了锁魂钉!布下了镇魂桩!’ 他说得斩钉截铁…‘任你是多凶的厉鬼…也休想靠近这县衙半步!过不了几日…还要请大师开坛做法…把你家那两个死鬼的三魂七魄…从地府里拘出来!用符咒镇住…用桃木钉死!抽魂炼魄…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连做孤魂野鬼的指望都给你们断了!’”
“永世不得超生…抽魂炼魄…”
陈大娘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随即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如同恶鬼嚎哭般的尖叫!
“啊——!!!畜生!你们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连死人都不放过!连魂魄都要碾碎!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掐灭啊——!!!”
积压的所有绝望、屈辱和刻骨的仇恨,在这一刻化作了毁灭性的力量!
她像一头彻底疯狂的母兽,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王仁那张狞笑的脸扑了过去! “王仁!我跟你拼了!我做鬼…不!我魂飞魄散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
“可…可我被他们…四五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死死地按在了地上…脸贴着冰冷刺骨的泥地…动弹不得…他们…他们人那么多…力气那么大…就在那…就在那冰冷的地上…当着…当着我男人和我儿子…那还带着余温、却已无声无息的尸身…他们…他们……”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发出如同濒死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嚎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县衙门口的天都哭塌下来!她用手死死地抠着地上的泥土,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指尖。
“再后来…他们把…把我放了出来…”陈大娘的声音只剩下麻木的气流,“丢给我…几两碎银子…说是…说是抚恤…让我…让我闭嘴…”
“我知道,他们..不杀我,是..因为根本不担心我会捅出什么篓子。”
“我…我抱着那银子…像抱着烧红的烙铁…我…我逢人就说…我男人和我儿子…是被王仁打死的…是被他害死的!”
她抬起血红的眼睛,环视着周围死寂的人群,那些衙役、卫兵,甚至一些闻声悄悄聚拢过来的百姓,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可…可没人信我啊…殿下!”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他们都…都说我疯了…说我儿子是畏罪自杀…说我是得了失心疯…连…连我家的远房亲戚…都躲着我…像躲瘟疫一样…”
“我…我告…告遍了所有能告的地方…卫所…驿站…甚至…甚至想拦过路的大官…”
陈大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疲惫和绝望,“可…可每一次…都被当成疯子…拖走…打一顿…丢回来…王仁…王仁派的人…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我连死…都死不了…”
“今天…今天看到殿下…您的仪仗…您的亲兵…那么威风…那么正气…我…我就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最后的机会了!”
她再次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染红了地面,“殿下!青天大老爷!太子殿下!草民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求殿下…求殿下为我那冤死的丈夫和儿子…做主啊!!!”
凄厉的哭喊声在县衙门口死寂的空气里久久回荡。
那声音里蕴含的血泪和冤屈,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寒风,吹得在场每一个人都遍体生寒。
朱雄英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阳光落在他年轻而刚毅的脸上,映照出他紧抿的唇角和眼中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王仁,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县丞、主簿、衙役,最后,落在那片象征着腐朽与黑暗的、破败的县衙大门上。
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陈大娘那如同杜鹃啼血般、永无止境的悲鸣,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破败的告示栏上,发黄的“太孙督师北伐”字样,在风中轻轻卷动,像是对这悲惨世道无声的嘲讽。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仿佛能冻结空气。他没有再看那悲恸欲绝的妇人,也没有看那瘫软如泥的知县,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扇歪斜的衙门大门,看到了里面盘踞的污秽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