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九月中,卢象升在京师舌战群儒,终使因粮法获准推行,然圣旨虽下,要见到成效需要一段时间,而前线军士可等不了这么久,缺饷之困刻不容缓,述职完毕第二日,卢象升便离开京师,带着杨陆凯和几十个亲兵快马加鞭返回襄阳。
回到襄阳的湖广巡抚临时行辕(卢象升是湖广巡抚总理五省军务衙门在武昌),卢象升即刻召集幕僚与抚标营的几个军官议事。
赞画杨廷麟呈上各地塘报:“部院,河南大部官兵欠饷已逾六月,湖广本地官兵亦欠饷五月,前日郧阳府又有一部官兵哗变,虽已弹压,但军心浮动,恐非长久之计。”
卢象升对手下说道:“因粮法虽已获陛下批准,然实施尚需时日,远水难解近渴,我等必须另寻他法,解这燃眉之急。”
杨廷麟说道:“湖广素有鱼米之乡之称,湖广熟、天下足凑足几万军士的粮饷完全没问题,但是若要速筹巨饷,除非...”他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卢象升追问。
“除非向湖广七藩开口。”杨廷麟终于道出。
堂内顿时一片寂静,湖广七藩——楚王、荆王、襄王、荣王、惠王、桂王、吉王,皆是皇室宗亲,地位尊崇,他们的财富堆积如山,却很少有官员敢打这些藩王的主意。
卢象升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槐树,良久方道:“国家危难,宗室岂能坐视?我明日便去拜会诸王。”
抚标中军官杨世恩担忧道:“部院,这些藩王个个富可敌国,却也个个吝啬如命,这些年朝廷财政困难,陛下也曾暗示藩王捐饷,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拿出些许,便搪塞过去,如今我们无圣旨明令,他们岂肯就范?”
卢象升对杨世恩说道:“正因无圣旨,我们才需用些合法手段,备我名帖,明日先访襄王。”
襄阳城内,襄王府邸金碧辉煌,就连卢象升这种富家子弟出身的也没进过这么豪华的地方。
襄王朱翊铭素闻卢象升清廉刚正现在又手握大权,不敢怠慢,亲自出迎,寒暄已毕,卢象升开门见山:“殿下,今日下官前来实为军务紧急,如今流寇肆虐官兵缺饷难以剿贼,若贼势蔓延,恐危及到襄藩的安全,下官恳请殿下慷慨解囊,助饷济军。”
襄王闻言,面露难色:“卢部院有所不知,本王虽食禄万石,然王府开支浩大,近年初来又屡次捐输,府库早已空虚,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卢象升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殿下过谦了,下官查得,去岁殿下仅在襄阳一地,新增田庄便有五千余亩,商铺二十余间,殿下助十万两白银应该问题不大。”
襄王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卢象升对自己的事如此清楚,他强笑道:“卢部院明察,那些田庄商铺,多是空架子,收益微薄...”
正当此时,一名亲兵匆匆入内,递上一封急报,卢象升览毕,面色凝重的说道:“殿下,刚得急报,流寇曹操、八大王部就在南阳内乡县,正朝襄阳方向而来。”
襄王顿时惊慌失措:“这、这内乡县在哪,离襄阳还有多远啊。”
卢象升被这不学无术的襄王气乐了,他正色道:“内乡据此也就三百里若官兵无饷士气不振,恐难保襄阳无虞,殿下若能助饷,下官必亲率将士,誓保襄阳平安!”
襄王思考良久,终于咬牙道:“既如此,本王便认捐十万两!只是...现银不足,剩余五万两可否以粮帛抵充?”
卢象升微微一笑:“殿下忧国之心,下官感佩,粮帛亦可,只是需按市价折算。”
离开襄王府,赞画杨廷麟忍不住问道:“部院,献贼、曹贼果真逼近襄阳了?”
卢象升轻声道:“两贼确实在内乡一带,只不过没有往襄阳进发的意思,非常之时,用非常之言,但求问心无愧罢。”
接下来的日子,卢象升马不停蹄,先后拜会了荆王、荣王、惠王,有了襄王带头,这几位王爷虽不情愿,却也或多或少认捐了几万两。
然而半月过去,筹得的银两不过十五万,卢象升同幕僚们算过要满足三个月内官军粮饷不缺,怎么也需要五十万两以上。
最关键的一关,是坐镇武昌的楚王,楚王朱华奎在七藩中最为富有,也最为吝啬。
前往武昌途中,杨廷麟向卢象升献计:“部院,楚王为人吝啬,直接索饷恐难奏效,我有一策可让他捐出粮饷。”
“现任楚王与弟弟朱华壁是前任楚恭王的孪生遗腹子,然而,这一说法因其父体弱多病且在位二十余年无子,在楚藩内部备受质疑,以宗室朱华趆为首的一派坚称现在的楚王实为前任楚王的妃子兄长王如言的侍妾之子,在出生后被抱养入宫。”
“这一争议在万历三十一年彻底爆发,演变为震动朝野的伪楚王案,先帝看到此案逐渐演变成了朝堂党争,于是以年远无据为由裁定楚王是楚恭王之子,所以楚王的王位得以保全。”
“关于这方面楚王一直很在意,而陛下对这事其实也有些疑惑,但是国事艰难没时间认真细究,我们也可以从这方面做文章让楚王捐粮饷。”
卢象升摇头:“此等伎俩,非正人君子所为。”
“部院,”杨廷麟正色道,“为保社稷安危,偶尔权变,未尝不可。”
卢象升想了许久说道:“且到武昌再见机行事。”
武昌楚王府果然气派非常,朱门高墙守卫森严。
楚王朱华奎端坐裹金交椅,态度倨傲:“卢部院远来辛苦,只是本王近日身体不适,不能久陪,若为军饷之事,本王前日已响应朝廷因粮法,封地和赏赐外获得的田土该纳的税赋一分不会少,至于额外助饷实在是力不能及。”
卢象升不卑不亢:“殿下,如今贼势浩大,若武昌有失,恐伤殿下安危,助饷即是自助。”
楚王冷笑:“我楚王府也有三护卫,不劳卢部院费心。”
第一次会面,不欢而散。
回到衙门,卢象升召集幕僚商议对策,杨廷麟说道:“部院,楚王如此强硬,我们只能行非常之策了,其王位得来本就有伪楚王案的旧瑕,先帝虽以年远无据裁定,但当今陛下锐意中兴,对此类关乎宗室血统、朝廷法统之事,未必不加详察,部院现总理五省军务,密奏直达天听,或可从此处着手,晓以利害。”
卢象升本不愿行此近乎要挟之事,然念及前线将士欠饷许久社稷安危系于一线,终是长叹一声:“为解军前之急,顾不得这许多了,只是言辞需有分寸,要点到为止。”
次日,卢象升再访楚王府,楚王依旧态度冷淡:“卢部院去而复返,若还是为饷银之事,就不必多言了。”
卢象升此次却不急不躁,屏退左右,仅留杨廷麟在侧,而后对楚王道:“殿下,下官今日来,非仅为军饷,亦为殿下宗庙安危而来。”
楚王眉头一皱:“此言何意?”
卢象升缓缓道:“下官查阅旧牍,见万历三十一年有伪楚王案一卷,其中关节,至今仍众说纷纭。”
“当年先帝仁厚,以“年远无据”终结此案,保全宗室体面,然而当今圣上,励精图治,于纲纪法统尤为看重,与先帝之政风……迥然不同,若有人于此时际,再将当年疑案以动摇国本之名上达天听,恐非殿下之福。”
杨廷麟在一旁适时补充:“卢部院总理五省军务,同样负有察劾之权,风闻奏事亦是本分,然部院之意,皆在为国筹饷,共御流寇。”
“殿下若能慷慨助饷,一则彰显忠义,堵悠悠众口;二则部院亦当以楚王忠勤上奏,陛下闻之,必深感殿下之公忠体国,则前尘旧事,自可烟消云散,王基永固。”
楚王朱华奎听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紧紧靠着椅背额头上大汗淋漓,卢象升这番话,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隐忧。
他那不甚光彩的身世和那桩险些让他失去王位的旧案,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当今皇帝确实不像万历皇帝那般疏于朝政,若真被卢象升这样手握重权又得信任的二品大员参上一本,后果不堪设想,他富可敌国,不想失去这王位。
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见楚王粗重的呼吸声,他死死盯着卢象升,卢象升则坦然相对,目光平静却坚定,双方都在互相拉扯。
良久,楚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瘫在椅中,苦涩地说道:“卢……卢部院……不必多言了,国家艰难,本王……本王身为宗亲,岂能坐视?”
“本王……认捐二十五万两!只望部院谨守承诺,保武昌平安,并……并在陛下面前……”
卢象升郑重躬身一礼:“殿下深明大义,解国家倒悬之急,下官感佩万分!必当据实上奏,彰殿下之功,保楚藩之安,武昌安危,下官责无旁贷,请殿下放心!”
有了楚王带头,剩下的桂王、吉王也不再推脱,纷纷认捐,半月后,卢象升共筹得银两共计六十五万七千两。
消息传出,全军欢腾,当首批饷银运抵襄阳城外军营时,官兵们欢声雷动,欠饷已久的牟文绶、倪宠两部都补了三个月欠饷,祖大乐、祖宽部、李重镇部也拿到当月饷银,为防止军官上下其手卢象升坐镇军中亲眼看着军士们挨个领饷。
是夜,卢象升在行辕设宴,款待诸将,酒过三巡,卢象升却无喜色。
杨廷麟察觉,问道:“部院筹得巨饷,解了燃眉之急,为何仍闷闷不乐?”
卢象升叹道:“我乃朝廷命官,却要行如此手段,向藩王乞饷,思之惭愧,且这六十五万七千两,虽可解一时之急,然天下糜烂,非根本之计。”
杨廷麟劝慰道:“部院不必过于自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待因粮法推行见效,军饷有了保障,便可全力剿贼。”
卢象升举杯起身,对众将道:“今日之宴,非为庆功,实为誓师,饷银已备,望诸位同心协力,共剿流寇,还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