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击溃秦良玉后,洪承畴派来的追击部队看到义军利落的打败了秦良玉,再也没有了追击的想法,既然流寇要往湖广跑,那就交给湖广巡抚方孔炤头疼吧,无论是底下将领还是军士包括洪承畴都是这样的想法。
崇祯十一年正月初五,嘉陵江下游回水湾。
晨雾包裹着嘉陵江,此时若是有哪个不知死活的渔夫此时撑船到此,怕是会吓得魂飞魄散,那宽阔的回水湾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漂浮着数千具尸体。
江水浸泡了五六日,尸体都已肿胀发白,像浸透了水的馒头,在缓流中沉沉浮浮。有的面朝下,背部的棉甲被水泡得褪了色;有的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窝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还有的被江中乱石挂住,手臂怪异地抬起,仿佛还在挣扎。
破损的旗帜、断裂的枪杆、浸透的包袱,在尸丛中时隐时现,最瘆人的是那些还未完全腐烂的面孔,被鱼虾啄食过的眼眶,微微张开的嘴里露出的牙齿,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形成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腐臭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到,那不是寻常的臭味,而是甜腻中带着刺鼻的味道,黑压压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沙沙的叫声,不时俯冲下去,啄食那些泡软的皮肉,江面上偶尔有鱼跃起,溅起的水花也是暗红色的。
两岸百姓早已闭户不出。有胆大的老乡站在远处山坡上,踮脚望了一眼,回家后三天吃不下饭,夜里做噩梦都是那些浮尸。消息很快传开,嘉陵江成了血江,回水湾成了尸湾,这一带的渔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吃江里的鱼——谁知道那些鱼吃过什么。
正月初七,保宁府城,洪承畴行辕。
战事结束后,洪承畴第一时间把行辕搬进了城里的知府衙门,没人喜欢整天风餐露宿更何况是腊月寒冬,此刻他坐在烧着炭火的书房里身穿一身常服,面前摊开一卷刚写好的奏疏。
墨迹还未干透,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臣三边总督洪承畴谨奏:自崇祯十年冬月末至十一年正月初三,历时四十三日,转战千余里官军奋勇,赖陛下天威阵斩流寇刘处直为首的各营流寇一万六千七百余级,战场俘获四千三百,招抚高汝利、张大受、杨秀头、李茂春、牛成虎、杨光甫等六营计十三万众,川东暂安,陕境无虞,此皆陛下圣明,将士用命所致。”
写到这里他停顿许久,笔尖悬在纸上不知该怎么下笔。
最终,他还是写了上去,这些肯定瞒不住,自己不说陕西巡按或者陕西巡抚也会报上去。
“然我军亦损折颇重。固原总兵左光先部阵亡八百,临洮总兵曹变蛟部阵亡六百,延绥镇东协副总兵贺人龙部阵亡七百五十,其骑兵折损近半已难成建制;固原参将孙守法部阵亡五百,延绥游击白广恩部阵亡一千八百,宁夏西协副总兵李国奇部阵亡五百,以上皆三边官军正兵,合计折损五千有余。”
他顿了顿,又添一段:
“四川官军方面,石柱宣抚使秦良玉部折损二千三百,川东各地团练损失七千人,其余各地官军阵亡、逃散近二万。”
写完最后一个字,洪承畴搁下笔闭目靠在椅背上。
这份奏疏会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直呈御前,陛下看到阵斩一万六千、招抚十三万或许会龙颜大悦下旨嘉奖,但如果日后三边不能再像这次一样给足饷银,就这么打下去早晚会无兵可战,能打的兵都跑流寇那边去了。
另外他心里也清楚李自成部损失并不大,据松潘卫那边传来的消息,他根本没走松潘草地,那想必是去康区了,现在音信全无,刘处直部号称三万战兵,但此战最多杀了他六七千人,真正被歼灭的,大半都是其余流寇掌盘的,这些他没有写进奏疏。
这时,师爷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册文书放在案上:“督师,这是各营报上来的裁汰清册。”
洪承畴翻开册子。十三万降众,经层层筛选:汰去老弱五万,妇人孩童四万,只留青壮。这四万青壮中,又剔除了有伤病的、年纪太小的、看起来油滑不可靠的……最终剩下三万人。
“三万,还好够补此战损耗了,但还得留一半补充四川各府城、州城的驻守官军。成都、顺庆、保宁,这些地方的官军几乎被一勺烩了,没兵可守不住。”
师爷继续说道:“督师,白广恩部的军官多有抱怨,说新补的兵战力不济,都想要流寇的老本兵。”
洪承畴冷笑一声:“他白广恩也是降将出身,如今倒开始嫌弃流寇降兵了,传令降兵分编各营,不得单独成军,每百人插十个官军老兵为骨干严加督训,告诉那些将领兵是练出来的,不是挑出来的。”
“是。”
师爷退下后,洪承畴走到窗边,院中的腊梅开得正盛冷香袭人,他想起陕西三边的官军,从天启七年王二起事开始,剿王嘉胤、剿王自用、剿刘处直、剿高迎祥、剿李自成……整整十一年了。
老兵越打越少新兵越补越杂,朝廷的粮饷,如果不能像这次一样充足发放,日后能打的官兵只会越来越少,因为流寇那边,至少能让军士吃上饭。
就在洪承畴为兵员发愁时,一场谁也没料到的灾祸,正在官军中悄然蔓延。
正月初八清晨,贺人龙部军营。
“呕——!”
一个军士突然从通铺上滚下来,趴在地上剧烈呕吐,吐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黄绿色的胆汁,紧接着他开始腹泻,恶臭弥漫开来。
“又来了一个!”
短短一个时辰,贺人龙营中出现了三十多个相同症状的军士,高热、呕吐、腹泻,有些人身上还起了红色的疹子。
军医匆匆赶来,查看后脸色大变:“这……这像是瘟疫!”
消息很快传到各营,左光先部、曹变蛟部、孙守法部……陆续出现类似病例,到正月初九,患病者已超过两千人。
疫情最严重的是白广恩部,他的营地离嘉陵江最近饮水多取自江中。
军医检查后说道:“是那些浮尸,江水被尸毒污染了,喝了这水、碰了这水,都要得病。”
洪承畴接到急报时,正在用早饭,他扔下筷子疾步赶到城头,用千里镜看向江边军营,只见营中炊烟稀落,不少帐篷外躺着呻吟的军士,军医和担架队来回穿梭。
“传令,所有军营立即移驻高处,远离江岸,取水必须从上游十里外的山泉,已患病者集中隔离,用过的衣物器具全部烧掉。”
但命令执行需要时间,到正月初十官军患病者已超过五千,更糟糕的是,连高级官员也开始中招。
四川巡抚傅宗龙原本在保宁府协理粮饷,此刻正躺在病榻上,他脸色蜡黄一天腹泻十余次,家仆端着药碗侍立一旁,忧心忡忡:“老爷,您这身体该怎么办。”
“别……别说了……”傅宗龙虚弱地摆手,“快……快拿夜壶来……”
瘟疫蔓延开来,别说洪承畴不想追了,就是他想追,现在谁还有这个心思,各营将领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兵还能剩下多少,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倒下的。
达州境内,巴江北岸。
义军在此扎营休整已三天,与官军不同,他们的营地设在高处远离江岸,饮水严格取自山泉,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
“大帅,各镇损失出来了。”
“老陆,你念一下吧。”
“从夔东出征时,我军有一万七千人,郭协统并入后第四镇实兵四千七百人,第五镇四千四百人,亲兵营六百,骑兵营一千,合计一万零七百人。”
陆雄顿了顿,补充道:“这还不算轻伤未愈的七百余人,若都算上还有一万一千四百,高统制的第二镇损失不大,只折了一百多人。”
刘处直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不算郭汝磐部加入,自己损失了近八千人,如果算上李自成、高汝利、张大受那些联营兵马,这次入川的二十余万大军,如今只剩这一万出头。
确实是起兵十年来,最惨重的一次。
刘体纯开口说道:“大帅不必太过忧虑,咱们的骨干还在,第四镇、第五镇伤亡虽重但建制完整,新兵经过这一仗见了血、有了胆,假以时日再战不会比老兵差多少。”
“粮草还有多少?”刘处直问道。
“够一月之用,缴获秦良玉部的粮草非常多。”
“火药呢?”
“大半被雨浸了,不能用了,打完秦良玉那仗剩下的已经不多。”
这时,一骑探马疾驰入营,翻身下马急报:“大帅,顺庆府传来消息,官军大营爆发瘟疫,据说已有上万人得病,连四川巡抚傅宗龙都倒下了!”
众将愕然,随即面面相觑。
“难怪这两天不见官军夜不收,原来是因为发生瘟疫了。”
“是那些浮尸,嘉陵江里泡了那么多死人江水早就污了,官军大营扎在江边,饮水取自此江,不得病才怪。”
高栎有些庆幸的说道:“幸亏咱们一直转移,没在一个地方久留,饮水也严令必须取山泉。”
“这是天意。”郭汝磐喃喃道。
刘处直摇头:“不是天意是教训,仗打完了尸首要处理,死人不只会躺在那里,还会拉活人陪葬。”
“传令全军,明日拔营继续出发,沿途若有病死的牲畜、野兽必须深埋,不得取食,饮水必须煮沸,有发热、腹泻者,立即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