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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徐雯琴?”桑知漪截断了他歇斯底里的质问。她脸上的冰冷忽然有了一丝奇异的、极其细微的波动。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痛彻的荒诞与自嘲。她看着白怀瑾,像是在看一个陌生又可怜的疯子,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白怀瑾,你以为我当日在晋王府大殿上一头栽倒,大病一场数月,命悬一线,是被晋王的威逼?还是被那贱婢当众泼的污水?”

白怀瑾所有失控的情绪骤然冻结!

桑知漪的眼神穿透了他,似乎落在了遥远的虚空中,那大殿上猩红刺目的场景再次清晰浮现:“不是因为任何人逼迫我。”

“是因为——”

“我看见晋王妃被粗暴拖行时,腹下汹涌蔓延开、染透那十二幅缂金罗裙的鲜血!”

那刺目的猩红,如同撕裂天穹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脑海深处尘封的记忆枷锁——

“那颜色,那温热滑腻的触感,和十二年前,我流掉自己骨肉时,下身不断涌出的血一模一样!”

“白怀瑾,”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真相烧灼灵魂般的颤抖和剧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碾出来的,“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第一个孩子!它在你白家的祠堂前活生生地、被我这个懦弱的母亲弄没了!”

“我忘不了!我怎么敢忘!”

“是我!是我为了讨你母亲一点点垂怜,让她觉得我这商贾之女尚有一丝配得上你门楣的‘勇气’,不顾太医叮嘱三月胎像未稳不可擅动!是我愚蠢可悲地拖着怀胎不满三月的身体,去参加那场祭祖!”

“因为摔了一跤!就只是一下!”

“那孩子它就化成了一团污秽的血水,没了!”

巨大的痛苦和排山倒海的自责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刻意维持的冷静,眼眶泛红,声音尖锐到破碎:

“我恨了徐雯琴十几年!可我最恨的,是我自己!是我这懦弱无能、为了讨好你们白家而亲手扼杀了自己骨血的躯壳!”

“所以白怀瑾——”她猛地停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痛苦洪流压了下去,只剩下更加冰冷彻骨的决绝,“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和劝慰。”

“这一世,是老天给我赎罪的机会,不是给我的孩子机会。”

“是我自己,不想再要了!”

“我!不配!”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响!

白怀瑾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震得他灵魂都在发抖!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守护与迟来的深情,在这一刻,在她眼底那铺天盖地的、足以将整个天地焚烧殆尽的痛苦与自我憎恨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可笑、且卑劣!

他看着桑知漪眼中那灼烧的痛苦渐渐被更深沉、更冰冷的坚冰覆盖,看着她因为剧烈情绪波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缓缓平复。

“我细想这些,”桑知漪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一种极致的、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宽容,“倒也不是为了今日揭你伤疤。”

“只是终于明白了些事。”她的目光掠过白怀瑾彻底灰败的脸,如同看着一尊失去了所有色彩的泥塑木雕,“那时的白怀瑾,其实也没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分析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他只是在渐渐沉沦于权势,沉醉于另一个女人的崇拜温存,被缠得密不透风。忙起来了而已。”

白怀瑾身体猛地一震!忙?被缠得密不透风?

“你看,连你的生辰,”

桑知漪甚至微微歪了下头,露出一点略带嘲弄的恍然,“我都要提前半个月与你商议,才能在腊月廿二那天挤出一天。平日里,你案上的公文堆叠如山,你府邸的访客络绎不绝,你要巡视的兵营远在京郊,你要弹压的悍匪盘踞深山。你是顶天立地的白大人,是西魏朝的柱石。我桑知漪的一腔滚热,能分到的份额实在有限。耗尽一生热情去捂一块渐渐冰冷坚硬的石头,原来是一件如此绝望的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为自己那段岁月感到不值。

“所以……”她顿了顿,目光沉静而疏离,“我们都看错了一些事。我以为你终究会回头。你以为我永远不会走。”

“路太长了。步调不一的人,走不到一处去。”

“白怀瑾,”她缓缓站起身,那月白的身影在昏暗的灯下显得无比单薄又无比挺拔,带着隔世的沧桑,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拂去前尘所有尘埃与牵绊,“你请回吧。”

她没有再说一句狠话,没有流一滴泪。

只是平静地给他判了结局,宣告了终局。

白怀瑾怔怔地看着她。

“噗通!”

他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廊柱滑落下来,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低着头,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想开口,喉咙却被滚烫的、混杂着血腥气的巨大阻塞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低哑的、如同困兽垂死般的嗬嗬声。

他终于看清了那深埋在她心底、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溃烂了十几年的伤口。也终于明白了她那惊惧如死的反应、那孤僻独居的深苑、那拒人千里的冷漠。

一切的源头,竟是他和她自己共同种下的苦果!

可这迟来的顿悟带来的沉重代价,却已是他再也无法挽回的深渊!

窗外飘起了细细的雪粒,被风吹着,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轻响。夜更深了。

那点微弱的灯火,终究是熄灭在了茫茫雪夜之中。

灯灭前的最后一瞬,轩窗上,只余下一道月白女子弯腰吹熄灯芯的清冷剪影,以及门扉开合间——

如同扫雪般利落干脆地抹去所有过往的一息风啸。

……

天光向西沉,桑府大门前那对敦厚的石狮子拉长了影子,映在青石板上,像两只疲倦的巨兽。

戚隆贴着街角的砖墙,一口气硬是憋了半柱香不敢松懈。

眼珠子死死盯着不远处好友白怀瑾孤傲挺直的背影——那人就杵在桑府斜对过一棵老槐树的虬结根下,活像一尊压着火气的石雕。

看着白怀瑾没再迈出作死找护国公鹿鼎季麻烦的那一步,戚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稍稍落回肚里一点。还好……

还好怀瑾兄弟今日这浑劲儿终究被理智压住了几分。

他那点庆幸还没来得及在肚子里捂热乎,桑府那两扇沉重油亮的黑漆大门便“吱呀”一声洞开。

“鹿公慢走,今日叨扰了。”桑知漪清凌凌的声音像碎玉碰瓷,客气得挑不出毛病。

她微微颔首,身上水青色夹绵斗篷的软毛边儿在晚风里轻轻颤着。

门外候着的两辆鹿家马车旁边,人高马大、留着髭须的护国公鹿鼎季,和憨态可掬的鹿寒,正等着上车。

鹿鼎季那张严肃的国字脸上罕见地堆起一点笑意,声音洪亮:“知漪太客气了,能来看你,我很欢喜。”他看向一旁的桑知胤,后者脸色还有点僵。

鹿鼎季朗声道:“知胤留步!今日所言,老夫记在心上!”

一身靛青常服的桑知胤站在门槛内,脸上勉强挤出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刚被人抽了一巴掌,硬绷着肌肉,微微颔首,压根没接话。

这情景,落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活脱脱就是一副——气氛融洽。

白怀瑾紧贴树干,背脊绷得像蓄满力的弓弦。

那身影瞬间落入了戚隆惊恐的视线,只见他握着拳头狠狠捶了下粗糙的树皮,指节泛白。鹿家的车夫挥鞭,“得儿驾”一声,车轮碾过石板路。

眼看着两辆马车走远,桑家大门缓缓合拢,白怀瑾才从树后显出身形。

戚隆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激灵打了个冷战。

刚才那一会儿,他是真怕白怀瑾从树后蹿出去,指着鹿家父子的鼻子骂娘,甚至直接动手。那可就真完了,前程、名声,都得砸进泥坑里,抠都抠不出来。

桑府大门复又打开一道缝,桑知漪的身影进去了。紧接着,白怀瑾低着头,像赴刑场的犯人一样,沉默地一步步走向那两扇门。

戚隆心又悬起来,生怕他们在府里闹起来。他焦躁地在墙角那片脏雪地上来回蹭鞋底子,留下乱七八糟的湿印子。正无意识地伸脖子想往桑府门内望,冷不丁耳边一声低喝炸响:

“鬼鬼祟祟!看什么呢!”

戚隆被这突然一嗓子吓得原地蹦起来半尺高,魂差点飞走一半。

扭头一看,桑知胤不知何时折返出来,一张脸比适才对着鹿鼎季时更阴沉,活似抹了锅底灰,两片薄唇抿得死紧,眼睛锐利如钩地钉在戚隆脸上。

他这才惊觉刚才自己探听模样有多不雅。

戚隆反应极快,一把抓住桑知胤的胳膊,几乎是用气音嘶声道:“知胤兄!是我!戚隆!”

桑知胤皱着眉,看清是他,那怒气才敛了半分,但眼神依旧不善,声音压着:“戚二?你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做什么?”他另一只手试图挣脱戚隆的钳制,显然心情极度恶劣。

“嘘——轻点!千万别!”戚隆手上力道更大了,把人往墙根阴影里又拖了一步,声音又快又急,像连珠炮:“怀瑾进去了!我跟着他呢!刚那场面……鹿家前脚走,他后脚来找你妹妹……这节骨眼上,知胤兄,千万千万管住你的嘴!别去刺他!一句都别多说!”

桑知胤狐疑地盯着他:“刺他?我刺他做什么?”

“你忘了?”戚隆恨铁不成钢,凑得更近,几乎是耳语,“你妹妹!桑知漪!现在是什么身份?护国公府未来的儿媳妇!板上钉钉的金枝玉叶!你们桑家……哦不,是你们,特别是你这当哥哥的,还指着跟鹿家联姻,在工部那些糟心事上疏通走动一下呢!对吧?”

他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瞟桑知胤还憋着气的胸口,“今儿你一回来那脸黑的,是受气了吧?想想鹿家的门路!这时候得罪死了白怀瑾,他在你妹妹那儿撒火不要紧,万一坏了这大好姻缘,你们桑家上上下下,还有你自个儿的青云路,那才叫亏大发!”

这直白的利害关系砸下来,饶是桑知胤正气头上,神色也微动。他憋了一整天的火气,工部那些混蛋的排挤羞辱还在胸口堵着,鹿鼎季那看似亲近实则施压的拜访更添一层憋屈。

戚隆的话戳中了他隐晦的心思,鹿家这条线太重要了。他挣开手的力道不由自主松了三分,脸色却更复杂难看:“哼!不用你提醒!”

戚隆看他态度有所软化,刚想乘胜追击,桑知胤却猛地扭头,眼神直剌剌盯着他,带着审视:“戚二,倒是你……当初在我家花厅里,你不是一直替那位谢家大公子谢钧钰说话么?如今倒操心起白怀瑾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尖锐提问让戚隆语塞一瞬。他知道桑知胤指的是自己早先在桑家兄妹面前倾向谢钧钰,贬低白怀瑾的那些言论。

戚隆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的手,脸上堆起苦笑,半真半假地急声辩解:“嗐!我的亲知胤兄!手心是肉,手背就不是肉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胸口,“白怀瑾,谢钧钰!两位都是我兄弟!怀瑾是少年情谊,钧钰是我……咳,是我妹夫谢钧瑜的亲大哥!我能偏向谁?啊?手心手背打了都疼!但归根结底一句话——”

戚隆眼神一正,极其恳切,“我操心他们俩是真,可操心的根,还不是为你妹妹桑知漪打算?”

“为我妹妹打算?”桑知胤冷笑一声,“她乐意嫁谁就嫁谁,未必就要在白谢两棵树上吊死!”

“话是这么说!”戚隆连忙应和,声音急促,“但眼下能配上知漪妹妹的良人,除了鹿家那位,论家世、品貌、前程,不就剩怀瑾和钧钰两个拔尖的挑了吗?咱们都别说死!鹿家是风光,可这事儿,关键还在你妹妹的心意,对不对?”

桑知胤没应声,眼神冷然。

戚隆赶紧接着拱火,试图稳住这摇摇欲坠的危局:“你再想想北境!钧钰他现在在北边苦寒之地拎着脑袋砍人玩命呢!刀枪不长眼啊!要是……万一他那边刚打完一场恶仗,精疲力尽地回来,骤然听说……咳,说他朝思暮想的知漪妹妹定了旁人,而且是定了护国公府这种显赫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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