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隆做出一个捶心肝的表情,声音压低带着痛惜,“这不等于在他心窝子上再捅一刀吗?这还不得要了他半条命去?咱们兄弟几个于心何忍呐?”
他用力眨巴着眼,企图挤出点泪意,“所以知胤兄,求你了,先稳住。稳住怀瑾,别刺激他,更别去烦你妹妹。拖一时是一时,等钧钰或起码等前线局势明朗点,行不?”
就在此时,桑府那厚重的黑漆大门又一次“吱呀”打开。桑知漪独自一人走了出来。她脸色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全然没有送人出府时的客气笑意,径直上了台阶。
随后,白怀瑾也从门里出来了。
他的脚步极其缓慢,每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重担。夕阳熔金般的光泼洒在他身上,却照不暖半分。他没有看桑知漪的背影,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当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街角阴影时,戚隆和桑知胤清晰地看到——他的一双眼眶,竟是通红的。像熬了三天三夜,又像是刚被人泼了一盆滚烫的辣水,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然而,那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气,没有哭泣,没有不甘。
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闷。他谁也没看,仿佛当街角那两个大活人是两团空气,就那么沉默地转过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长,僵硬、孤绝,每一步都透着沉重的疲惫,踩在人心上。
戚隆看着那背影,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又酸又疼,堵得难受。“唉。”一声懊恼压抑的叹息不由自主冲出喉咙,他望着桑知漪消失的门内方向,失声嘟囔道,“知漪妹妹……怎么就把怀瑾兄弟磋磨成这样了……这……”
话音未落,旁边一道带着火星的视线“嗖”地就扎了过来。
“放你娘的狗屁。”桑知胤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瞬间暴怒。
他猛地转身,指着戚隆的鼻子,眼神里全是冰渣子裹着火药,声音也拔高了八度,再不顾忌街面:“戚隆。把你那脏心烂肺的话给老子吞回去。什么叫她磋磨白怀瑾?啊?。从始至终,都是你那个好兄弟白怀瑾。是他没完没了、自以为是地纠缠我妹妹。是他在明知我妹妹心意未定之时仍一味痴缠强求。”
桑知胤胸膛剧烈起伏,想到工部同僚那些排挤打压的话,想到自己处处碰壁的窝囊,想到方才鹿鼎季那高高在上所谓的“关照”,此刻又被戚隆这混账话一激,所有的憋闷轰然爆发:“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行得端做得正,遵父母之命受兄长教导,何错之有?你们这帮男人,吃了亏不顺心了,就只会把屎盆子往女人头上扣。无能。无耻。”
桑知胤越骂越气,狠狠瞪了戚隆一眼,那目光恨不能剜他一块肉下来。
他再懒得看戚隆那张被骂得目瞪口呆、青白交加的脸,也一个字都不想再说。猛地一甩袖子,大步流星跨过自家门槛,“哐当”一声巨响,将府门重重摔上。
门板拍起的冷风刮在戚隆脸上,生疼。
戚隆一个人僵在原地,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和被震得扑簌簌落灰的粉墙墙皮,哑然无声。
耳边是桑知胤怒骂的尖利回响,眼前是白怀瑾沉默远去的血红眼眶和枯寂背影。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浸满冰水的破棉絮,噎得他不上不下,想吼吼不出,想咽咽不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茫然卷着暮色寒气袭来,只觉这京城的天,冷得刺骨。
……
风像一万头垂死的饿狼,在幽深狭窄的山谷里凄厉地嚎叫。
大雪不是飘落,是裹在风里横着砸下,一片片冰冷坚硬得如同刀子,凶狠地切割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天地混沌,辨不清方向。
厚厚的雪层下,是被彻底埋葬的古道和曾经熟悉的地形。一脚踩下去,积雪瞬间没至大腿,拔出腿来都耗费力气。在这片纯白的地狱里跋涉,每一步都可能踩空坠入深涧,或是被后续涌来的雪浪活埋。
镇北军的将士们彼此扶持,咬着牙,像一群顽强又绝望的蚂蚁,在暴风雪的淫威下缓慢蠕动。沉重的甲胄结了冰,僵硬冰冷地硌着骨肉,每一步都伴着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沉重喘息。
战马的嘶鸣被狂风撕碎,透出深重的惊恐和疲惫。
“将军。”副将李振嘶吼着,声音刚出口就被狂风扯得七零八落,他抹了一把睫毛上冻住的霜雪,急迫地凑到谢钧钰身边,“风太大了。前哨……前哨全失了方向。再走下去,不用敌人动手,咱们就得全折在这鬼地方。”
谢钧钰勒住胯下焦躁不安的战马。黑色的厚重盔甲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壳,头盔下的脸冻得发青,嘴唇皲裂,凝着暗红的血痂。
唯有那双眼睛,在狂风暴雪中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前方混沌的白色深渊。那目光深处,翻涌着不甘的岩浆和刺骨的寒意。
七天前那片血肉横飞的战场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喊杀震天,金铁交鸣。
一股无法遏制的暴虐杀意席卷了全身,蚕食了他所有的理智。什么军令,什么阵型?都他娘的是狗屁。他如同一头闯入羊群的疯虎,眼中只有杀戮。
赤红的视野里,无数东陵兵士在他刀下化作残肢断臂。
直到那一刻——
电光石火间,眼角余光捕捉到一点致命的寒芒。
一支刁钻至极的冷箭,撕裂嘈杂,带着死神的低啸,直射向他因疯狂突进而暴露出的侧肋。
躲不开。力已用老。谢钧钰甚至能清晰感知到那箭簇逼近带来的冰冷气流刺入肌肤。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将军。”一声惊雷般的嘶吼在身边炸响。
一道矫健得如同黑色闪电般的身影猛地横撞过来。是裘熙。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丝毫权衡。裘熙整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开了谢钧钰,将自己宽阔的胸膛,义无反顾地迎向了那支夺命的箭矢。
噗嗤。
箭头穿透铠甲的沉闷撕裂声,响得令人牙酸,压过了周围的呐喊与喧嚣。
滚烫的、带着浓郁铁锈腥气的血,像炸开的花朵,瞬间喷洒了谢钧钰满头满脸。温热的血液糊住了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眼前裘熙骤然变得僵硬的面容。
时间凝固了。
裘熙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重重扑倒在地,身体抽搐了一下,眼睛却还死死望着谢钧钰的方向,嘴巴微微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鲜红得刺目的血沫不断涌出,浸染了枯黄冰冷的草茎。最后一丝生气在那双熟悉的、永远带着沉静笑意的眼睛里迅速褪去,只剩下凝固的、倒映着漫天烽烟的空洞。
挚友。兄弟。陪着他从稚嫩少年兵士一步步蹒跚走到如今军中砥柱,挡过刀兵、分过劣酒、说过掏心窝子话的裘熙。就这样……死在了他的眼前。为了推开他。
“啊啊啊——。”
目睹裘熙倒毙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摧毁一切的剧痛和暴戾如同最原始的海啸,彻底冲垮了谢钧钰心中最后那道防线。
“杀——。”一声完全脱离人声范畴的、如同凶兽咆哮般的嘶吼从谢钧钰的喉咙里炸开。
他像彻底化身为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不知恐惧的杀戮机器。
刀光泼洒如骤雨,残肢断臂混着凄厉的惨叫在他身边不断飞起溅落。那恐怖的狂态不仅震慑了敌军,也让身边的镇北军士兵感到了本能的恐惧和寒意。
主将疯魔般的暴烈冲杀,带着一往无前的死志,竟奇迹般地撕裂了东陵军心涣散的防线,引发了连锁崩溃。一场辉煌的大胜。
可代价……
“裘熙。”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日夜啃噬着谢钧钰的五脏六腑。痛。深入骨髓的痛。还有那焚尽一切的恨。李振和几位副将的苦苦哀求,都被谢钧钰血红一片的眼睛瞪了回去:“滚开。不将东陵太子的头颅亲手斩下,祭奠英魂,老子誓不罢兵。”
他失去了理智的缰绳,只想一路杀穿东陵,揪出那个射箭的混蛋,连同那个该死的东陵太子,把他们千刀万剐。大军在他狂乱的命令下,不顾粮草匮缺、人困马乏、敌境深险,盲目追杀进茫茫群山。
直到被这鬼哭神嚎的暴风雪死死摁在了这绝岭险道。
“将军。”李振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近乎哀求的嘶哑,“再走下去,是……是送死啊。”
谢钧钰紧握着缰绳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惨白,发出咯吱的声响。
风雪抽打着他冰冷坚硬的面甲,也仿佛抽打在心底那沸腾的仇恨火焰上。他看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色深渊,终于从那癫狂的血色记忆中抽离出一丝冰冷的理智。
撤兵。
这两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冰冷的铁锈气息。
“传令。全军后撤。原路返回。至永冻城扎营休整。”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威严。
军令如山。
筋疲力尽的士兵们在鬼门关前终于得以喘息,爆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喟叹,艰难地掉转方向。
巍峨的永冻城矗立在灰白色的天穹下,巨大的条石城墙布满黑紫色的、无法洗刷干净的陈旧血污和箭痕刀疤。城门厚重得如同整块黑铁铸造。
而此刻,就在那巨大城门的两侧,两根临时竖起、粗如人臂的巨大削尖木杆顶端,赫然挂着两颗狰狞可怖、早已冻硬、表情痛苦扭曲的头颅。
新鲜的血迹在寒风中凝固成黑紫色的冰晶,挂在眼角、鼻尖、断裂的脖颈处。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聒噪贪婪的鸣叫。
城门前一片死寂。过往的行人和零散的商队无不远远避开城门区域,绕道而行,脸色煞白,脚步匆匆。
几日前,谢钧钰带着一身更胜城外冰雪的寒意踏入城中。那双曾经或许还带着意气风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和令人心悸的冷芒。
面对副将和文官呈报的俘虏情况,他甚至没有听完。
“东陵降卒?”他冰冷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没有一丝温度,只让在场所有人从脚底板窜起一股寒意,“就地斩杀。割下东陵战将人头,挂于城门两侧示警。其他降兵,”他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吐出的字像淬毒的冰锥,“坑杀。”
“将军。此举恐有伤天和。且易激起……”一位老成持重的副将忍不住劝谏。
“天和?”谢钧钰猛地抬眼,那目光如同嗜血的凶兽锁定了猎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疯狂和暴戾,“我镇北军的兄弟倒在雪野之上,曝尸荒野时,天和在何处?。裘熙挡在我面前,那箭穿胸而过时,天和在何处?。执行军令。违令者,斩。”
“末将遵命……”看着谢钧钰眼中毫不掩饰的疯狂血光,无人再敢置喙,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爬上每个人的头顶。
冰冷、残酷、高效。几道军令,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反抗被瞬间碾碎,求饶在利刃下化作无声的血浆和痛苦的闷哼。
巨大的血坑很快被冰雪重新覆盖填平,像是大地张开的巨口悄然吞噬了数百条生命。唯有城门两侧那两根滴血的长杆和狰狞的头颅,昭示着新主将的铁腕与疯狂。
这种疯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士兵们望向谢钧钰的目光中,敬畏更深,恐惧更浓,但也掺杂着前所未有的狂热。
短短数月,数次恶战,尤其这次主帅不顾一切杀进敌境的疯狂之举和惨烈胜利,已让谢钧钰在军中的威望隐隐盖过了其父谢文渊。军士们只认刀锋所指,血火铸就的威望。
除夕。永冻城里零星响起了爆竹,带着压抑的喜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微弱的炉火光芒隔着窗棂纸晕开一小圈模糊的暖黄。
空气里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炖煮食物的香气飘散,却更衬出这塞外孤城的荒凉与死寂。
镇北军中军大帐。巨大的地图悬挂一侧,精细的沙盘摆在中央。沙盘之上,用小旗标出了东陵军的残部和其占据的天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