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重新剩下林妙雪一人。她停下笔,抬头望向窗外。省城林立的高楼反射着正午略刺眼的阳光,一片繁忙景象。她揉了揉眉心,指尖感受到太阳穴因为高强度工作带来的轻微胀痛。但那份长时间笼罩在心头、如同阴云般沉重的压抑感,已经无声无息地散去了一大半。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指桑骂槐,只有沉甸甸的工作任务和自己笔下一个个清晰严密的方案。
这不就是她要的么?
工作,就是她最好的铠甲。
她低下头,重新埋首于那份复杂的报表数据之中,屏幕的光映亮她挺直专注的鼻梁轮廓,带着一种无声的宣言。
傍晚时分。
省委常委小会议室内烟雾缭绕。
这是一次临时召集的、只有几位核心成员参加的小范围碰头。议题围绕当前省域经济发展面临的突出瓶颈和优化营商环境的紧迫性展开。气氛凝重。
讨论到干部作风问题时,省纪委书记率先发言,直指某些地方仍存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的现象,某些领域存在设租寻租的“微腐败”土壤,破坏了公平竞争。接着有人补充,提到大型项目落地过程中一些不合理的地方保护主义和非程序干预。
省委书记林振邦坐在主位上,手里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腾模糊了他刀刻般的侧脸。他全程只是静静地听着,翻看着面前的材料,烟雾后的目光深邃沉静,未置一词。
当另一位常委谈及应警惕资本无序扩张对地方经济秩序的潜在冲击,尤其需要防范某些地方形成特殊利益集团,甚至可能裹挟部分决策权以“稳定”“发展”为名阻碍深化改革时……
林振邦这才有了动作。
他微微前倾,很随意地用夹着烟蒂的手指,将自己面前那个小巧精致的金属烟灰缸,往发言的那位常委方向,轻轻推了几寸。
烟灰缸的底部擦过光滑的会议桌面,发出一声极轻微、短促的金属摩擦声“嗞——”。
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精准地落在一个发言的自然停顿点上。
发言者几乎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被林振邦推过来的烟灰缸。其他几位与会者的目光,也在那一刻微妙地转动了一下,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扫过那个小小的银色器物,又扫过林振邦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沉浸在烟雾后的沉静面容。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对林振邦的举动做任何解读。
那位发言的常委停顿后,极其自然地接着话头继续了下去,只是后半段的遣词用句,变得更加凝练精准,落脚点牢牢扣在“法治”、“透明”、“破除隐性壁垒”等关键词上。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会议室顶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众人肃穆的脸上。
会议结束。大家收拾材料,低声交谈着各自离场。
林振邦也站起身,将燃到滤嘴的烟蒂在那个银色的烟灰缸边缘轻轻碾灭。
小小的烟灰缸静立在原处,底部几不可见的金属划痕清晰映着灯光。没人再去动它。它像一个沉默的句点,却划出了一个巨大的方向——一个无需言明、却足以让所有与会者深刻领会其政治含义的方向。风暴眼中心的人物,从未直接提及风暴的名字,甚至未曾提及那片具体的土地。
但空气,已经悄无声息地变了流向。
新的平衡,在烈火焚烧后的灰烬与初生的秩序微光中,正艰难而坚韧地重新生成。
窗外的梧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在一片澄澈寂静的暮色中被夜风吹落。
叶片如深秋蝶衣,无声翻卷坠下。
秦风办公室的地板上,几缕窗缝透进的晚风悄然卷入,旋起轻微的尘埃微末。
摊在宽大办公桌正中央的,是那份已然完成签批、批复日期加盖上区委鲜红大印的《关于支持长河镇智慧农业示范区深化落地方案》。
印泥的浓重朱红与纸页的纯白形成强烈对比,饱满、稳实、如同一枚在风浪尽头稳稳扎下的锚点,在柔和灯光下泛着沉静厚重的光晕。
窗玻璃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远处被楼宇切割的暮云边际浸染上一抹深邃静谧的藏蓝。楼下的梧桐树枝桠嶙峋地刺向傍晚的天空。
整个区委大院似一座在喧嚣风暴后陷入短暂屏息的城堡。
没有人高声喧哗,连平日偶尔穿过走廊的急促脚步也消失殆尽。只有空调外机在墙面极深处发出恒定的嗡鸣,低沉如沉眠巨人均匀的呼吸。
秦风安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皮椅深处。
指间刚拆封的绘图铅笔带着原始木料的微凉。他却并未立刻落笔起草那份关于整合区文化资源的旧改项目构想草图——那本是他预备用以熬过漫漫长夜的未竟棋局。
笔尖悬停在空中许久。
笔尖凝聚着他思索的铅芯在纸上投下墨色的光点,如同风暴中心悄然凝聚的寒露。
窗棂缝隙透入的风掠过桌面,旋起几片轻薄的尘埃。秦风目光垂下。
他看向桌角那只重新被注入滚烫开水的保温杯。
杯口蒸腾起一丝淡得几不可察的氤氲白气。
像无声的语言。
在沉滞如深海般的办公室内悄然弥散。
新买的玻璃花瓶里那株刚被插上的水培文竹,碧叶间水珠无声滚落,在空寂里发出水滴触碰瓶底的清脆微响。
叮——
叮——
秦风突然动了。
铅笔尖端猛然向下滑动,在崭新的图纸上落下深色有力的一道弧线。
笔尖铅芯随着手腕发力点戳顿挫划破图纸表层纤维的瞬间——啪!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
铅笔铅芯猝不及防骤然断裂!
那半截滚烫发亮的纤细铅芯掉落桌面,无声翻滚着散落成细微碎裂的粉末。
像一声命运的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