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市政府大楼大半窗户已熄灯，唯剩八楼东侧副市长办公室的灯光，像一枚孤悬的星子，顽强地亮着，与窗外雾江对岸霓虹闪烁的高尔夫俱乐部和“江泉之眼”摩天轮的绚烂光带形成无声的对峙。办公室内，日光灯管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空气中飘散着旧纸张的霉味、电脑散热片的焦糊气，以及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带着焦虑与兴奋的汗意。
杨小波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前倾，手里还攥着那本边缘烧焦的渔民日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口述史料转录稿，纸页泛黄，字迹密密麻麻，如同无声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眼神却亮得惊人，混合着连日奔波的疲惫和发现真相的激动。
秦风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杨小波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堆“故纸堆”。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无意识地在空白的便签纸上划着凌乱的线条。
“小波，”秦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几天跑下来，你怎么看江泉？”
杨小波像是被这个问题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语速因为激动而有些快：“假的！秦副市长，很多都是假的！文旅局报的游客数据，环保局的水质报告，还有…还有他们说的‘清泉计划’的成效！跟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他拿起一份文旅局的华丽报表，又指了指那本日记和口述记录，声音发颤：“这边是歌舞升平，那边是…是家破人亡！他们怎么敢…”
“他们不仅敢，而且做得天衣无缝。”秦风语气平静，铅笔在纸上划出一条冰冷的直线，“漂亮的数据，完美的规划，专家的论证，甚至省里的认可。一层又一层的包装，把真的东西牢牢压在下面，让你很难从正面撬开。”
他看向窗外那片绚烂却虚假的繁华：“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局面。一套运转成熟、利益盘根错节的系统。它强大，自信，甚至能轻易地把我们这样试图质疑它的人，边缘化，甚至同化。”
杨小波脸上的激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力感：“那…那我们怎么办？就没办法了吗？那些渔民…那些等着的老百姓…”
“办法总是有的。”秦风放下铅笔，“但不能再按他们设定好的牌理出牌。他们希望我们在会议桌上争论数据，在文件流程里打转。我们偏要把战场，拉到他们最害怕的地方。”
“最害怕的地方？”杨小波疑惑地推了推眼镜。
“他们害怕真实。”秦风目光锐利起来，“害怕那些未经修饰的声音，害怕那些无法纳入统计表格的苦难，害怕他们精心构建的数据堡垒之外，活生生的人间。”
他拿起那本渔民日记：“就像这个。这不是数据，是血泪。但它躺在资料室里，就只是故纸堆。我们需要让它活过来，让更多的人听到、看到。”
“可…可是，”杨小波迟疑道，“我们的分工…文化、旅游、体育…这些领域，怎么切入核心的环保和腐败问题？”
“谁说不能？”秦风反问，“文旅局的汇报里，不是大谈‘清泉计划’带动了生态文旅吗？好，那我们就从这里切入。”
他思路清晰起来：
“第一，借力打力。就以推动‘雾江生态文化长廊’建设为名，大规模征集民间故事、老照片、历史影像。把那些渔民的口述史、这本日记，包装成‘抢救性挖掘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公开去做。这是阳谋，他们很难直接反对。”
“第二，釜底抽薪。你不是熟悉调研吗？组织大学生志愿者，搞一个‘雾江沿岸居民健康与生计变迁’的公益调研项目，挂靠在科协或者社科联下面。用学术和公益的名义，去收集他们最害怕的健康数据和生活现状。”
“第三，点亮灯塔。和档案馆合作，把所有这些真实材料，作为特殊馆藏数字化，向社会逐步开放查询。只要这些东西在，真相就一直在那里，像灯塔一样，总有一天会照亮迷雾。”
杨小波听得眼睛越来越亮，仿佛在迷宫中看到了一条隐秘的通道：“我明白了！用文化、旅游、调研这些他们看来‘无害’的工具，去做真正的事！”
“不止。”秦风摇头，“还要用活我们手里的每一颗棋子。雷忠不只是司机，他的战友关系网，可能帮我们了解到某些‘市容管理队’的真实背景。你调研处的老同事，或许能提供更多被搁置的原始数据。”
讨论越来越深入，从具体策略到潜在风险。杨小波不时飞快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鼻尖再次冒汗，这次却是因为思维的剧烈碰撞。
“但是…秦副市长，”他忽然停下笔，语气带着担忧，“这样做，动静会不会太大？赵市长、孙常务他们…肯定会察觉的。”
“察觉是必然的。”秦风神色凝重，“我们要做的，不是不让他们察觉，而是让他们即使察觉了，在明面上也难以阻止。我们的行动要经得起程序上的推敲，但要打在他们的痛处。这就像一场手术，切口要小，下刀要准，要直达病灶。”
他拿起桌上那枚乌木印章，轻轻摩挲着：“而且，我们不是孤军奋战。李静书记那边，是一条重要的线。环保局陈浩被我们逼着去做毒性检测，无论他怎么做，都会搅动浑水。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各种渠道的信息相互印证，让谎言无法自圆其说。”
杨小波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秦副市长，我…我在调研处的时候，知道有个内部数据备份服务器，权限不高，但…可能存有一些早期、没来得及‘处理’的原始环境监测数据碎片…或许可以想办法…”
秦风目光一凝：“这件事风险很大，你不要亲自碰。把服务器信息和可能的路径告诉我就行，我来想办法。”他必须保护这颗刚刚燃起的火种。
“小波，”秦风看着他，语气郑重，“改变江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可能充满危险。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调研处做你的学问。”
杨小波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结巴：“我不回去！那些渔民…那本日记…那些数据…如果知道了却什么都不做，我这学问做得有什么意思？！我愿意跟着您干！再难也不怕！”
看着他青涩却坚定的脸庞，秦风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将那份文旅局的华丽报表，缓缓撕成两半，扔进了废纸篓。
“好。那我们就从给这套虚假的报表，撕开一道口子开始。”
夜更深了。杨小波抱着一堆资料和满腔热血离开了办公室，他需要连夜开始梳理和规划。
办公室里只剩下秦风一人。他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台灯，光芒笼罩着桌面上那本摊开的渔民日记。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雷忠的电话。
“雷忠，休息了吗？”
“报告秦副市长！没有！随时待命！”
“明天早上，送完我之后，你去一趟市退伍军人事务局，以个人身份，了解一下近几年从市环保监察支队、城管监察支队退伍转业的人员情况，特别是…是否有人对原单位工作有‘不同看法’的。注意方式方法。”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放下电话，秦风又拨通了李静办公室的直线。响了三声后被接起。
“李书记，抱歉这么晚打扰。关于地方志编纂，我发现一些关于雾江民俗文化的材料非常珍贵，建议纪委这边是否也可以关注一下民俗文化背后的民生诉求？或许对全面了解市情有帮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李静平静的声音：“谢谢秦副市长建议，纪委工作会全面考虑各种因素。你提到的材料，我会留意。”
暗语已然传递。秦风知道，李静听懂了他关于“民生诉求”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