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那哥们儿倒是给咱指了条好路。”多克的战靴碾过浸血的积雪。
他弯腰,毫不在意地拨开一具花旗士兵的尸体,利落地扯下对方颈间的身份牌,借着微弱的光线扫了一眼:
“艾萨克……二十一岁。啧,真够年轻的。”
“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够冷的。”米风在一旁检查着武器,头也不抬地说。
“我现在是秦国人。”多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手将狗牌扔回雪地,“再说了,他是佩特的兵。”
“可他本人又不知道你和佩特那点破事。不过是个被扔到这鬼地方的倒霉蛋。”
“嘁,”多克踢开脚边的碎冰,“上了这战场,就没有真无辜的。”
“龙城……”单提兰低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两人的拌嘴。
只见老单怔怔地望着风雪那头龙城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像是要把那影子刻进眼里。
“我的家里人……可能还在里面。”他声音有些发干。
“你家人还活着?”
多克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呃……我不是那意思……”
“也许吧……”单提兰没计较,眼神黯淡下去,“老婆不知道改嫁没,爹娘不晓得还过得好不好……这世道,反正……糟透了。”
多克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走过去用力拍了拍单提兰结实的肩膀:
“老哥,想开点!龙城不一直好好的吗?”
他话音未落,龙城方向又传来一声闷响,一团火光在雪幕中炸开,格外刺眼。
“呃……肯定没事的!”多克赶紧找补,伸手指向远处一片依稀可辨的居民楼轮廓,“你看那些楼不都还……”
轰!
他手指的方向,一栋大楼的中段猛地爆出巨大火球,浓烟滚滚而起。
“不是……我……这……”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单提兰猛地甩开多克的手,胸膛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起火的大楼,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进城去。
何止是单提兰,队伍里其他几个龙城出身的囚犯,此刻也都红了眼。
那是他们阔别已久、魂牵梦萦的故乡,那里有他们割舍不下的社会关系,有他们日夜牵挂的人。
可如今,眼前这座城池却笼罩在火光与混乱中,如同人间地狱。
这惨状,到底是秦军造成的,还是……
如果真是秦军干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一股压抑而危险的情绪开始在队伍中弥漫。
米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裂隙,他走到陈晓身边,提出建议:
“队长,让老单他们这些本地人先卸下显眼的战甲,分批潜入城里吧。稳住人心要紧。”
陈晓还在权衡,一旁的呼和却抢先一步厉声反对:
“不行!万一他们的行动暴露,惊动了花旗人怎么办?这个责任谁来负?!”
“你!”米风猛地扭头瞪向呼和,他预料到陈晓会犹豫,却没想到这个乎浑邪飞行员会阻拦自己的同胞返乡。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同胞!是龙城人!不让他们回去看一眼,他们怎么可能安心打仗!”
“可以等打完再回去!”
“打完?你看看龙城现在的样子!你觉得他们的家人等得到那时候吗?!”
“够了!”陈晓低喝一声,隔开几乎要顶在一起的两人,“都冷静点!”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断:
“可以进城。但必须化整为零,隐蔽行动。优先目标是寻找并联络我们可能还在城内的自己人,尝试启动备用通讯频道。记住,一切以任务为重,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米风和呼和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气氛剑拔弩张。
这一刻,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更在乎那些思乡心切的乎浑邪士兵。
010和它的武卒小队是别想混进城了——那钢铁巨躯和制式装备实在太扎眼。
陈晓当机立断,留下大部分队员和所有重装备在城外隐蔽待命。
自己则亲自挑选了一支精干的小队,准备潜入龙城,尝试联系上生死未卜的“破晓骑”,或者任何可能还在活动的自己人。
当然,他们不会傻到穿着秦军战甲招摇过市。
临时营地里正好停着几台缴获的花旗制式装甲运兵车。
队员们迅速分批上车,每辆车只塞十个人左右,一共五台。
车队亮着花旗的敌我识别信号,内部却保持着秦军的加密通讯频段,像一群披着羊皮的狼,缓缓驶向那座在风雪与硝烟中喘息的城市。
龙城毕竟是乎浑邪的第二大都市,规模极大,光是走高速路横穿一趟都得至少两个小时。
陈晓心里清楚,他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尽快捕捉到己方的信号,或者撞大运联络上某个接头人。
贸然行动太危险,总不能开着这几辆伪装车直接冲到花旗主力脸上吧?
那跟送死没区别。
更何况,他们对城内的具体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徐思远和他的“破晓骑”到底怎么样了?是全军覆没,还是在某个角落苦苦支撑?
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只能先搜集情报,他们已经成功穿越了卡戎山脉,任务完成了八成。
现在,稳住就是胜利。
车队驶入城区。暴动的核心区域在市中心,但他们所在的东北城区是自来水厂和轻工业区,此刻也已满目疮痍。
水厂的设施被炸得七零八落,街道上遍布瓦砾和废弃车辆。
看着眼前这片被刻意破坏的惨状,连陈晓心里都忍不住咯噔一下——这手段,未免太绝了。
而且如此大的当量,他们到底从哪搞来这么大的炸药的?军队?
他们最初默认这是潜入的秦国特工和间谍的“杰作”,制造混乱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乎浑邪人呢?
花旗人在南边郊区按兵不动,可龙城自己的守军跑到哪里去了?
本以为城内的军队是在和秦国特工明争暗斗,可现在城内乱成这样,只有零星的警察在试图维持秩序,根本看不到成建制的乎浑邪军队。
这种放弃核心基础设施、放任城市陷入无政府状态的行为……
陈晓的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历史典故——这他妈怎么那么像董卓干的事?
眼看洛阳守不住了,干脆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给敌人留下任何东西。
难道王庭里那个可汗,真会蠢到这种地步,下令毁掉自己的第二大城市?
陈晓立刻掐灭了这个过于惊悚的念头。
车队在死寂与喧嚣交织的街道上缓慢穿行。
偶尔能看到几栋居民楼还顽强地亮着零星的灯火,但大部分窗户后已是一片漆黑。
无法在冰冷家中捱下去的乎浑邪平民,只能涌上街头,蜷缩在临时点燃的篝火旁。
许多人沉默地围坐在一起,机械地向火堆里添着能找到的任何可燃物,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或绝望的脸。
愤怒的抗议人群主要聚集在警局和其他政府机构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要求一个说法,要求恢复基本生存保障。
妈的,乎浑邪难得有一群真的管事的,刚刚都被炸死了,去见长生天了,现在这些人哪有领头的?
另有一部分人则围住了花旗驻龙城领事馆——那是周边少数还有独立供电能力的建筑。
尽管领事馆刻意关闭了所有外部灯光,试图低调,但民众不是傻子,知道哪里还有资源和希望。
医院是另一个仍在苦苦支撑的孤岛,依靠自备发电机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电力。
但里面的医生和护士早已疲惫不堪,伤员和病患如同潮水般涌来,仅仅在车队经过的东北城区,无论规模大小的医院,无一例外都已是人满为患,走廊里都挤满了人。
药店早已被洗劫一空,超市货架空空如也,而那些奢侈品店和电子产品商店,则早在最初的混乱中被砸毁抢掠。
这里可是乎浑邪的第二大城市……如今却已沦落至此。
仅仅一夜之间。
一路上,不断有民众注意到这支“花旗”军车车队,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期待与畏惧的光芒,有人试图上前挥手、呼喊,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
但他们终究不敢靠得太近——长期的隔阂让他们不信任任何军队,而对花旗人,他们也心知肚明,那绝非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
陈晓的车队对此视若无睹,严格遵守着伪装纪律,毫不减速地驶过。
在东北城区与老城区的交界处,陈晓下达了分头行动的命令。
“我们兵分三路,”他在加密频道里快速布置,“我带一队,一共十个人,去乎浑邪军营附近侦察。我怀疑我们的人一开始没能成功引爆龙城制造混乱,很可能是被花旗方面或者乎浑邪秘密警察提前摁住了,需要顺路确认情况。”
“第二队,去老城区。那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记住,车辆可以活动,但绝对不准下车,不准在任何情况下暴露战甲!”
“米风,你带着单提兰他们几个本地人,去‘回家’看看。”陈晓特意用了这个隐晦的说法,“条件是:乎浑邪籍队员必须脱下战甲,换上便服;不准把家属带回来;不准脱离预定路线擅自行动。米风,多克,还有车上其他弟兄,你们的任务就是盯紧点,确保规矩被执行。”
尽管呼和再次在通讯里表达了担忧和反对,但陈晓决心已定。
三支小队在昏暗的岔路口无声地分道扬镳,约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重新回到城外汇合。
事实上,米风带领的这支小队,反而是三路人马中最“安全”的——毕竟车上坐着多克这个货真价实的前花旗军官,真要碰上盘查,糊弄过去的几率最大。
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单提兰的家。据老单回忆,他家应该在龙城第七大道,龙城高中旁边,位于城市的西北区域。
车队艰难地在城区内穿行。原本宽阔的主干道多处被炸毁或设置了路障,他们不得不频繁绕行,在支离破碎的街道网络里迂回前进。
单提兰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换装了。
他本来就没配发正式军装,战甲里面穿的是秦军的标准黑色体能服。
他从车上翻出几件从营地缴获的花旗军羽绒服,利落地撕掉上面的国旗徽章,套在身上倒是正好。
“板正吗?老大?”单提兰兴奋地问其他人,换来秦军士兵一阵称赞,他又看向米风,米风没回应他。
他以为米风累了,也没有打扰,而是和战友们吹嘘一阵子后返回了驾驶舱。
“老单。”多克一边专注地操控方向盘,在瓦砾间寻找通路,一边开口。
“咋了?”单提兰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衣服,“你要是还想当乌鸦嘴,就最好把嘴闭上。”
“你有孩子吗?”多克问。
“没有。”
“那……希望你一切顺利。”多克的话里带着言外之意,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入狱的丈夫,妻子很可能早已另谋生路。
“哼……”单提兰闷哼一声,没接话。
“二老高寿?”多克换了个问题。
“我想想……怎么着也快六十了吧。三年多没见了。”
“哦……还有其他亲属在城里吗?”
“我有个叔叔,他家里有孩子,前几年听说那小子好像参军了……算了,不提他。”单提兰努力回忆着,语速变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呃……还有个舅舅,对,舅舅……舅舅他没后代……呃,还有个姨……这……我姨夫……呃……”
“Stop……”(别说了。)
多克听出他语气里的混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出声打断。
“嗯。”单提兰立刻闭上了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米风始终靠在单向透明的车窗边,沉默地看着外面闪过的景象——倒塌的楼房、冒着黑烟的废墟、蜷缩在断壁残垣间取暖的模糊人影。
他的面甲遮挡了表情,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他和多克,正是亲手将这个国家推向如此境地的执行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