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提兰出身于一个标准的“教职工”家庭。这个标签背后,是东亚式高压家庭的终极形态。
他的父亲,是本地最好高中的名师。
在外严谨刻板,深受敬重;在家,则是将“优绩主义”和“完美主义”奉为圭臬的暴君。
他坚信严师出高徒,更深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他的意志,就是家里不可违抗的法律。
他的母亲,同样拥有高学历,却为了“家庭”牺牲了事业前程。
她将所有的未竟理想与人生价值,统统转化成了对儿子的“付出”。
这份爱,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早餐必须是精确计算的“营养餐”;午晚餐必须在家里解决,或带上她精心准备的便当——因为外面的食物“不干净”,更因为,不这样无法体现她日复一日的“牺牲”。
这个家永远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母亲的喜怒哀乐完全系于单提兰的分数和表现,她时常分不清自己是在扮演母亲,还是另一个更苛刻的家庭教师。
当她那位选择了事业、风光无限的闺蜜成为她无法企及的标杆时,所有的挫败感便会转化为对儿子更极致的苛求:
“你必须比别人强,才对得起我的牺牲!”
游戏、漫画、同龄人的社交,在她眼中全是腐蚀意志的“歪门邪道”。
只有读书,读死书,才是人间唯一的正道。
而单提兰,就在这座名为“爱”的牢笼里长大。
那些童年的色彩与快乐,似乎早已被漫长的压抑磨平,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但他永远忘不了八岁那年。
一次数学考试,他拿了86分——仅仅比上一次低了七分,仍是班上的中上水平。然而,这个分数在他母亲眼中,不啻于世界末日。
他亲眼看着母亲哭嚎着,像对待什么污秽之物,将他省下零花钱、攒了整整一年才凑齐的全套漫画书,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他愣在原地,完全不理解这七分为何能引发如此山崩地裂的反应。
他不理解母亲为何哭得那样撕心裂肺。
他只觉得心被那些碎片割裂了。
可看着母亲痛哭的样子,年幼的他内心涌起的竟是愧疚。
他默默地捡起被撕碎的梦想残骸,扔进垃圾桶,然后拿着花旗语课本走到母亲面前,开始背诵单词,希望用这种顺从能平息她的悲伤,换来片刻的宁静。
他的房间门,因为“需要保持沟通畅通”而被强行拆掉,书桌上方,一个冰冷的摄像头常年亮着红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同学们早已人手一部手机时,他直到初二才得到一台被淘汰的旧机器。
他展现出惊人的学习天赋,无需费力就能稳坐年级第一的宝座。
偶然间,他接触到了手机游戏,那像素方块构筑的世界,是他灰色青春里唯一的透气孔。
然而,一次偷偷玩游戏被发现的代价,是父亲冰冷的戒尺和母亲歇斯底里的哭诉混合而成的“男女混合双打”。
在那顿打骂中,他成绩单上所有的“第一”都失去了意义,他作为一个“人”的全部价值,仿佛都被那个小小的游戏图标彻底否定。
单提兰对“早恋”这事儿,几乎没有任何概念。
他长得不差,高大的骨架和早早练出的结实身板,在不少女同学眼里,反而有种让人安心的“安全感”。
但他潜意识里早就筑起了一道高墙。
任何过近的接触,都可能引来父母无休止的盘问、怀疑,以及随之而来的“家庭麻烦”。
他本能地将所有可能的风暴苗头,都掐灭在了摇篮里。
不过,跟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倒也挺好,简单,痛快,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直到高中,他人生最后的“缓冲带”也消失了——他被直接安排进了父母执教的班级。
开学第一天,他父亲站在讲台上,目光如炬,声音洪亮地向全班宣告:
“单提兰,是我的儿子。为了不影响他的学业,请所有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注意保持适当距离。我们的目标,是国内最好的大学!”
那一刻,单提兰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所有正常的社交可能都被提前宣判了死刑。
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永无止境的学习中。
他已经拼尽了全力,最终考取了乎浑邪排名第二的学府——龙城大学。
这个结果,父母勉强算是“满意”了。
可当录取通知书到手,已经成年的单提兰,看着“龙城”那两个大字,心里涌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一阵冰凉的绝望。
龙城?
他妈的不还是在这两个人的阴影笼罩之下吗?!
大学四年,单提兰像一个最精密的机器,只做了一件事:
疯狂拉高自己的学业成绩和综合评估。
他成了图书馆的幽灵,自习室的雕像。
终于,他在数万竞争者中杀出重围,抢到了一张宝贵的公派留学资格证。
选择去哪里,成了他第一次真正为自己做主的机会。
花旗?艾达?
花旗最远!就填它!
哪怕是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他也要漂洋过海,去到地球的另一端!
艾达虽然也不错,但与乎浑邪同处一片大陆,这让他觉得,父母的触手似乎依然能够到他。
然而,就在他以为即将触摸到自由时,他的母亲——通过那个他早已习惯却从未真正摆脱的监控,或许还有他泄露的密码——用他不知道的方式,强行将他的志愿改成了“克里姆林国立大学”。
那同样是一所名校,但与乎浑邪的牵连,让他感到恐惧。
好在学校的老师发现异常并通知了他。
看着被篡改的志愿表,一股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和长久压抑的屈辱,终于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堤坝。
他知道,这一次,沟通与哀求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决绝、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在父母动用所有关系,上下打点,试图强行将他塞上去克里姆林国立的飞机前,单提兰做了一件他们绝对无法干涉的事:
他直接在老师的帮助下去征兵处报了名,主动要求入伍。
为了彻底逃离,单提兰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断。
他动用了一切能联系上的关系和积攒的全部人脉,与学校相关人员疯狂打点,几乎是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特批通道。
凭借龙城大学优秀毕业生的金字招牌,他以惊人的速度通过了所有审核,一头扎进了军队。
这里纪律森严,管理封闭,是他父母那些无所不在的“关系”唯一难以渗透的壁垒。
他终于切断了与家里的大部分联系。
在部队的几年里,他找到了另一种秩序,另一种生活。
每一天的摸爬滚打,每一次的服从与执行,都像是在用最坚硬的磨石,磨去过往烙在他身上的印记。
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远在龙城的父母宣告:这一次,我的命,我自己操盘!
几年的服役期转瞬即逝。
直到他脱下军装,准备走向新生活时,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长官才不得不告诉他一个被全连队默契保守了多年的秘密——他的父母从未放弃“拯救”他。
他们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持续不断地施压,试图让部队勒令他退伍,或者以任何可能的方式,把他尽早塞回那个“留学”的既定轨道上。
“弟兄们都知道你家那点事,”长官拍着他的肩膀,语气复杂,“大伙儿早就通过气了,能挡的都给挡了。老单,你那会儿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劲,像个和社会完全脱节的机器人。咱们帮你找回了点‘人味儿’,可部队……终究不能留你一辈子。”
长官叹了口气,语气变得郑重:
“公派留学的资格是有时限的。我们都觉得,以你的脑子,去学更多东西,比在这里跟我们耗着,更有前途。”
单提兰叹着气,他知道这一次躲不掉了。
然而,刚刚走出军营大门,憧憬着新生的单提兰,迎接他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大搞“前辈文化”的乎浑邪军营,鼻孔朝天的宪兵都对他这位高材生客客气气的,更别提其他士兵和军官了,入伍的这几年,他未曾受过一次体罚。
此刻,却在重获自由的瞬间,被守在门外的父亲,当着所有送行战友的面,结结实实地抽在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灼烧着面颊,更灼烧着他的尊严。
单提兰甚至没有偏头去看父亲那愤怒而扭曲的脸,他径直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回到家,他沉默地收拾着少得可怜的行李——一把牙刷,一块毛巾,充电器,以及那台大学时父亲才勉强同意购买、里面却装满了监控软件的笔记本电脑。
他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像完成一场仪式般,割断了与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家”的最后牵连。
直到站在机场,望着起落的航班,他内心一片麻木的空白。
父母用尽了所有沟通方式,咆哮、哭泣、恳求、威胁,但他仿佛在迈出军营、挨下那一耳光的同时,就把感知情绪的开关彻底关闭了。
走出军营的第二天,他就又离开了这个“囚笼”。
在艾达的四年,是单提兰真正意义上的“重生”。
他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疯狂地汲取着知识,那颗被冰封已久的心,逐渐恢复了温度与跳动。
此后,他回国入职王庭物理研究所,前途一片光明。
他变得开朗,找回了笑容,甚至与隔壁科室的女研究员坠入爱河。
他们在同僚们的祝福下举办了温馨的婚礼——当然,没有通知他的父母。
然而,命运的急转直下毫无征兆。
当他潜心钻研的高能护盾理论触及某些核心机密时,秘密警察找上了门。
一纸莫须有的罪名,将他这位天之骄子直接打入了燕山地底那暗无天日的监狱。
正是在那冰冷的囚室里,在他人生最绝望、最脆弱的时刻,一股无法抑制的“想家”的情绪,第一次猛烈地席卷了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沦落至此,父母却没有来看他一眼,没有为他的冤屈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直到此刻,所有被刻意遗忘、被麻木封存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因为当初受到的创伤太深,才将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全部封锁。
这里,早已不是家了。
那个他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或许,也从未真正成为过他的港湾。
单提兰站在那扇熟悉又陌生家门前,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门内传来的咆哮与啜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第一次,一个清晰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
活着,真他妈没意思。
然而,残存的理智与最后一丝牵挂,让他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
“……图娜……我的妻子……她在哪?”
“赶出去了!!”
门内父亲的咆哮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伴随着母亲压抑的、却更令人心寒的啜泣,“没经过我们同意的婚姻,算什么婚姻?!谁允许你和那个普通大学出来的,没什么未来的乡下女人结婚?我们凭什么收留她?不知道!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赶出去了”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空白的大脑里炸开。
图娜是燕山人。
如果龙城的父母没有接纳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只可能是燕山老家。
而燕山……几天前刚刚被秦军夷为平地。
这意味着……
“靠!!!!!!!”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单提兰喉咙深处迸发,所有的压抑、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厚重的家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回应他的,是父亲更加暴怒的责骂,字字诛心:
“孽畜!你想造反吗?!我再说一遍,这个家不认你!我们的死活不用你管!养你二十多年,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你让我在家族蒙羞,在所有同事面前抬不起头!你妈为你放弃一切,天天以泪洗面!你呢?!就这样报答我们?我们没你这个儿子!实话告诉你,你一直有个弟弟!养在你叔叔家,他比你争气一万倍!我们用不着你考虑和养老!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弟弟?
这个词像是一记无声的重锤,砸碎了单提兰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已经无法思考这背后意味着怎样长久的欺骗与算计,巨大的信息量让他的大脑彻底死机。
父亲后面那些伤人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越来越响:
没意思。活着,真他妈没意思。
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灌入走廊,吹得他一个激灵——不知何时,走廊尽头的窗户被吹开了。
他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目光凝视着那扇洞开的、透着外面灰暗天空的窗户。
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解脱的出口。
没有犹豫,没有回头,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扇窗户冲了过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盖过了一切。
人生好没意思。
活着,也好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