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钰实在不想接耶律屋质的话茬。关于白衍初现在的一切,越是熟悉,越令她心口发堵。
她轻轻转了个话题,眼神却依旧盯着前方那道身影。
“乌托帕同我说,你与他是同门。”
耶律屋质回头看她,眉眼温和,淡淡应声:“虽然拜一个老师,可他是’归幽’一脉。”
“那你担心什么?!敌烈麻都司的实权掌事人,最后不还是落在你头上。”萧钰语气极轻,像是确认,又像是挑明。
耶律屋质微微一笑,话里有话的开玩笑:“晓晓,在下像是怕事的人么?”
“敌烈麻都司主掌祭山拜日、节庆礼典,诸事皆需协同礼办,自然也需兼统术道阵典,以御敌国异法之术。”
“即便不是我那旁系的小师弟,就算今日来得是正统,也动摇不了分毫的根基。”
萧钰内心腹诽,这人果然是演技派的。朝堂上,显得如此“针尖对麦芒”,实际上早有考量。
她忍不住叹气:“……我就知道,我永远搞不清这些弯弯绕绕。”
顿了顿,终于直截了当地开口:“所以,咱们做笔交易吧。我想看你手里的那本《阴阳术》。”
耶律屋质闻言挑了挑眉,眸中浮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郡主打算给我开什么好处?”
萧钰也不绕弯,神情笃定:“我可以帮你清除北院大王那一支,保你彻底掌握敌烈麻都司。”
这番话一出,周围的风似乎都安静了几分。
耶律屋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错开视线,缓缓地开口:
“一本书的阅读权,换一个北院大王……似乎在下赚到了。”
萧钰松了口气,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
“但在下还有个小小的附加条件。”
果不其然,萧钰这口气还没落地,耶律屋质就加码。
“说吧。”她叹气,认命地看向他。
“我希望,郡主在阅读时,能与我……分享心得。”他说得诚恳,眉眼里竟真有几分认真的期待。
萧钰一愣,眼神里写满了“你在逗我吧”的怀疑。
耶律屋质却不觉好笑,反倒微微倾身,低声道:“实不相瞒,《阴阳术》卷帙浩繁,且为上古术典,许多术式与咒法今已失传。在下学识有限,读来多有艰难。”
萧钰忍不住嘀咕:“那你找我一个零基础的给你解释?”
耶律屋质含笑:“郡主聪慧通透,自学医理又精擅阵图,以旁观之心读术,往往比我等门中惯式更见章法。”
他眼神真挚,仿佛真心诚意在夸她。
萧钰却忍不住怀疑,他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只是个废物”。
她揉了揉额角:“……慎隐大人,您这马屁拍得太含蓄,还是不收钱的那种。”
耶律屋质一本正经:“郡主这是答应了?”
萧钰斜睨他一眼:“先看看书再说,别指望我能读出个什么花儿来。”
两人说话间,已快步行至门前。
而那道站在院外、被春风吹拂衣袂的“白衍初”,也终于抬起头,眼神静静落在萧钰身上。
她下意识停了片刻。
可那双眼,尽管熟悉,却再不见她所熟知的灵动狡黠,面对她时带着戏谑与笑意。
她忽然明白,有些人虽然还活着,可她想找的那一个……
并不在。
风自袖间掠过,她低声道:“走吧,大人。还有很多准备要做。”
声音淡然,却像在遮掩那一点没来由的哽咽。
耶律屋质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迈步同行。
谷青洲站在春光之中,身姿挺拔,衣袍被微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前的景象却令他胸口一紧。
她来了。
和以前一样,眉眼间清冷沉静,步履坚定。
可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神。
瞧见他时,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迟疑,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只轻轻一掠,便不着痕迹地落回了旁边那位身穿暗纹金绶的男子身上。
耶律屋质。
她和他并肩而来,步子几乎一致,说话的语气带着克制后的随意,带笑,却又不显疏远。
更要命的是,她笑了。
是真心实意的那种笑,轻快、无防备,是他入主这副身体以来,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不是冷漠,不是客套,更不是回避。
他们之间,不是只有政治联姻么……
可这放松的神情,又是什么。
谷青洲目光微敛,眼睫轻轻垂下。
若是白衍初醒着,或许还能笑着调侃一两句,可他不是白衍初。他只能静静站在原地,握紧的手指藏在袖中,指节泛白。
那种酸楚感来得猝不及防。
明明抱她于幻境破碎时,是他;
明明是他压制鬼王、斩杀山峭、一掌破魂,为她拼命的人;
可她却在与别人并肩的时刻,笑得那样轻松。
他终于懂了——
她在朝堂上将功劳一力推给他,不是无情,而是把自己抽离。
不再争,也不再要。
她将所有值得骄傲的东西,全都交给了他,却把自己,彻底隔在了这副皮囊之外。
就连刚才那一眼,她都不愿,过多对他投以分毫。
他喉咙微涩,唇角却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仿佛自嘲。
原来,这副身体……不是护身符,也不是筹码。
而是屏障。
她用“白衍初”,挡住了他——谷青洲。
她在等什么呢?
他忽地想。
等白衍初回来?
还是……只是单纯看不惯他,鸠占鹊巢。
身后,慎隐府护卫轻声提醒:“大人,该出发了。”
谷青洲这才回神。
萧钰似乎并未发现他的魂不守舍,微微侧首朝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走吧”,便头也不回的,径直领先一步,朝宫门口而去。
他默默地跟上,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在他眼中愈行愈远,恍若隔着三山五岳。
虽是神情如常,可落入衣袖的掌心,却已经隐隐青白,泄露了片刻的不甘。
马车驶出宫门,掀帘处仍余着早春的风,带着皇城特有的肃冷。
直到与慎隐府的车队分道而行许久,车内依旧寂静,沉得仿佛连车轱辘滚过青石的声响都格外刺耳。
谷青洲终于开口,声音极轻:“晓晓……你是不是,很想将我推出云梦楼?”
对面的萧钰并未睁眼,像是累极了,一早上的宫廷议事消耗了她太多精力,抿着唇淡淡回道:
“权势、功勋,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她语气听不出悲喜,却带着一种近乎倦怠的疏离感。
“短短三日,雪堂已然听你号令,就连风堂……”她笑了一下,“我好不容易搭起的台子,结果倒像是替你雪堂,做了嫁衣。我要是真要推你出局,便不会容忍你这些,擅做主张的小动作。”
“算了……不说也罢。云梦楼你若喜欢,就都拿去吧。只要我阿耶没有异议……我看他,似乎也不置可否。”
“安顿好他,还有姨娘、兰朵儿,我……也就安心了。”
“安心”二字轻飘飘落下,却像两块巨石狠狠砸进谷青洲心口。他的喉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她,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抽身而退?
谷青洲下意识问:“你要去哪儿?”
萧钰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睁开眼,凝视他几秒。疲惫地叹了口气。声音空灵,不似真切低声呢喃:
“青洲哥哥……我一直觉得,天道自有它的运行轨迹,就像织机上的经纬丝线。可不知从哪一刻起,有那么一两根线脱针,被替换了轨道,原本的织纹就变了……有的错位了,有的……断了。”
她嗓音越来越低,“那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崩塌,只是……我好像也回不到原来那条线上了。”
她顿了顿,低低笑了笑,自嘲:“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你又听不懂。”
说到最后,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落在指尖。
“对不起……我不是讨厌再见到你。阵法中见到你时,其实我是开心的。只不过,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交换的方式……”
她抽了口气,撩开马车的帘子:“这里太闷了,我去房顶上透透气。”
也不管封崎是否将车子停好,翻身就蹿了下去,逃生一般,消失在谷青洲的视野里。
马车内,帘子半掀,风穿堂而过,带起丝丝帛纹飞扬。
谷青洲目光一直追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未收回。
半晌,突然问一直没出声的封崎:
“她……和白衍初……一直,有很多话,可以说吗?”
封崎默默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事实。
“嗯。”他淡淡地点头。
“少楼主的思维跳得厉害,有些时候,我跟花舞都听不懂,也插不上话。”
“可——他能懂。”
车厢内再度陷入沉寂。
谷青洲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上。指节苍白,衣襟被攥得有些褶皱。他却没有放松。
掌心一片冰凉,像有什么正从指缝中缓缓流走。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偏执地,只认白衍初。
并非因为那副皮囊,也非因为过去的身份。
而是因为,那人确实能在最复杂的时刻,听懂她最跳跃的念头、最孤独的语句。
那种“能说话”的默契,不是陪伴能替代,不是权势能换得,不是谋划能模仿。
即便是耶律屋质那样的人,纵然光芒万丈,也不是那个能站进她世界里的人。
他不是白衍初。不是那个,在她孤身穿越、身份错乱、伤痕未愈时,第一时间靠近她心事的人。
他们都能为她挡刀、争功、护她周全;可只有他,能听懂她说“天道命魂”的时候,那句“我好像走错了线”的迷惘。
谷青洲倏地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以为,只要回来了,就能弥补一切……”他顿了顿,语气低哑,喃喃自语:
“可她从来,都不需要要我弥补什么。”
她要的……是能陪她说话的人。
他缓缓松开了手指,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痛感却迟钝得几乎察觉不到。
远处,马车外的天光慢慢倾洒进来,照在他身上,映出一圈淡淡的灰影。
那身影沉静,却叫人一眼望去,只觉得……
孤独得像个站错了时间点的幽魂。
……
第二日清晨,天光才破。
敌烈麻都司的大门前,乌托帕像个被拎来的小鸡崽,一脸生无可恋地站在晨雾中,裹着厚袍,耳尖冻得发红。
“阿姊……你真的要把我扔这儿啊?”
“嗯。”萧钰淡淡一声回应。
“可我是你亲亲弟弟诶!刚下山,连敌烈麻都司有几间屋子都分不清楚!你就忍心……”
“婶婶说了,”萧钰打断他,笑容不怀好意,“你若再撒泼耍赖,就把你从小挂在床头的那张‘姥爷画的童年裸像’,贴在慎隐府正厅。”
乌托帕脸色瞬间苍白,一秒噤声。
萧钰拍拍他的头,像哄小孩:“乖,好好干,出息点。”
说罢,转身将他扔给了门口候着的慎隐护卫,留下一句:“这是慎隐大人的新下属,按敌烈麻都司的正常规制编排就行。”
护卫也愣了一下,但瞥见乌托帕袖口上“云梦楼内令”的印章,还是恭敬接过了人。
“安排好”乌托帕,萧钰抬步便入了敌烈麻都司的主堂。
步履坚定,气势逼人,径直穿过前廊,推门而入,坐到了主案桌正对面的位置。
“书呢?”
她双肘撑桌,两手一摊,语气简明扼要。
耶律屋质显然早有所备,桌上已经摆好香茶、糕点,连书也用一方青玉镇纸压好放在她面前。他正斟茶,闻声笑了笑:
“郡主早起气盛,我这边好茶压火气,慢些读不迟。”
“我看的是书,又不是你……”哪儿来什么火气。
她扫了他一眼,也不客套,抄起那本早已泛黄的《阴阳术》就坐下,指尖一翻,页页作响。
她看得极快,一字一句地琢磨,直至午后,连茶水都没动。屋质在旁见了几回,忍不住问:
“孟晓,不饿么?”
“还行。没空吃……”
她目光沉静,指节在某页上轻轻一顿,许久没有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