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田政策也在部落内部引发了新的矛盾。
宋人的原则是“计丁授田”,这在一定程度上触动了部落头人和富户的利益,因为他们原本占有更多的草场和土地。
现在,一部分土地要被收回作为“官田”,再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贫苦牧民。
野利昌必须在宋人的要求和部落内部稳定之间取得平衡。
他一方面严格执行宋人的政策,将部分边缘草场划为官田分配;另一方面,则利用自己新获得的“河西节度判官”的身份,设法从宋人那里为部落争取更多的农具、种子支持。
他还承诺将来在贸易、徭役等方面尽量给予优惠,以此来安抚那些利益受损的大小头人。
他变得更加忙碌,频繁往返于部落和灵州城之间,与宋人官吏周旋,处理部落内部纷争。
他明显瘦了,鬓角的白发也多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细细的钢丝上,一边是宋人越来越具体的统治要求,一边是部落内部日益复杂的利益诉求和暗流涌动的不满。
那个冬天前来投靠的小部落,如今完全依赖野利氏的接济,也成了他的责任和负担。
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确保野利氏在这场变局中不被倾覆,甚至能寻机发展。
药乜鬼名所在的队伍,在经历了近一个月的艰苦跋涉后,终于抵达了他们的防区。
他们被重新整编,打散补充进各个边军寨堡。
巴贲因为之前当过“丁弩”的亲卫,这支队伍里好几十个都是当初和他一起下山的同袍,因此在士兵中有一定的威望。
他没有被编入最前沿的斥候或突击部队,而是被分到了一个位于二线的屯田寨堡,兼任戍守和屯垦。
寨堡的营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宋人老兵,姓王,脸上有一道疤,话不多,但治军严格。
生活依旧艰苦。
每日除了严格的军事操练,就是繁重的屯田劳动。
药乜鬼名和其他来自西夏的降兵,在这里是绝对的少数,且地位最低,经常被分配最苦最累的活。
宋人士兵看他们的眼神,依旧带着警惕和轻蔑。
药乜鬼名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像一头沉默的骆驼,只知道低头干活,完成命令。
唯一让他感到一丝慰藉的,是偶尔能听到一些关于家乡那边的消息。
有时会有新的降兵被补充过来,从他们口中,巴贲断断续续地听说兴庆府秩序渐渐恢复,听说宋人在分地,听说野利氏似乎很得宋人重用。
他试图打听野羊沟和巴贲的消息,但都石沉大海。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将自己包裹得更紧,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站岗时,会望着西北方的星空出神。
他将那份对家乡的思念和无法言说的屈辱,都化作了在田地里疯狂劳作的力气。
他开垦出的土地,是寨堡里最整齐、杂草最少的。
刘錡在兴庆府迎来了春天。
各项安抚政策开始进入实质性的推行阶段,问题也随之暴露出来。
最大的问题是基层官吏的不足和良莠不齐。
宋军占领时间尚短,可靠的、熟悉当地情弊的汉人官吏极其有限。因此不得不大量启用的原西夏下层官吏和部落头人。
此举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手困境,但也带来了贪腐、欺上瞒下、执行政策走样等各种问题。
不断有消息传来,某地小吏在登记户籍时勒索钱财,某处头人在分配农具种子时优亲厚友,甚至有人暗中抬高租税,中饱私囊。
刘錡对此毫不手软。
他派出多路巡查御史,手持令箭,有权就地处置不法官吏。
短短一个月内,就有数名贪墨的汉人小吏和欺压蕃民的党项头人被公开处决,首级传示各地。
他用铁腕昭示了整顿吏治的决心。
同时,他也意识到,仅靠惩罚是不够的。
他一方面加紧从陕西内地征调、选拔干练的官吏充实过来,另一方面,则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办法。
在兴庆府设立一个临时的“蕃学”,选拔一些通晓汉蕃语言的年轻党项人或回鹘人,进行短期的吏治培训,教授基本的律法、文书和算术,结业后派往各地担任通译或低级吏员。
这既解决了语言不通的问题,也为将来培养了一批可能忠于新朝的本地人才。
苏拉在慈工局遇到的那个识字的回鹘女孩阿依莎,就因为机灵懂事,被选入了第一批蕃学名单。
军事上,刘錡并未放松警惕。西夏故地并未完全平定,零星的抵抗和小股马贼的骚扰时有发生。
北方的蒙古诸部始终是巨大的威胁。
历史上,这个时候的蒙宋并不接壤。宋人对蒙古的了解,大多是通过与他们对峙的金朝间接获得的,信息存在一定的滞后和失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宋人并未严格区分“鞑靼”和“蒙古”。他们常将两者并称,如“萌古、达靼”或“蒙国、鞑靼”,作为对北方强敌的统称。
这甚至导致了后来成吉思汗的某些部将也自称“我鞑靼人”。
甚至,宋人史料中记载的蒙古早期活动,多集中于草原东部,这与后来蒙元史料强调的成吉思汗家族龙兴之地,也就是“不儿罕山”出入很大,这反映了当时认知上的局限性。
刘錡深知蒙古铁骑彪悍的战斗力,因此他重新调整了防务,将主力精锐部署在应对北方威胁的方向,并对内地的驻军进行轮换休整,以保持战斗力。
对于像药乜鬼名那样被派往宋辽边境的降兵,他也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向和融入情况,这关系到边境的稳定和这批降兵的最终归宿。
春耕时节到来,广袤的土地上出现了久违的劳作景象。
虽然工具简陋,牲口缺乏,但无数像苏拉一样的平民,还是满怀希望地在分到的土地上挥洒着汗水。
官道上,运送农具、种子的车队络绎不绝。
各地重新开放的榷场也逐渐热闹起来,虽然规模远不如前,但总算有了些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