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赵磊忽然把手里的《矿床学》合上,声音低得像怕惊动了书架上的书。他手指抠着书脊上的磨损处,指节泛白:“来福,你……你做我女朋友呗?”
来福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石墨在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她抬头,看见赵磊的耳朵红得快要滴血,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像在等待地质报告的最终结论。
“你看,”他又补充道,声音更轻了,“班里的男生差不多都有女朋友了,我也想……想有一个。但你别多想,我不是那意思。”他急得差点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儿,“我不会拉你去校外的录像厅,不会让你跟我去包夜,更不会……不会欺负你。咱就一起上自习,你帮我看矿物标本,我帮你背地质锤,行不?”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还是上次那种皱巴巴的糖纸:“你要是同意,这糖就当定情信物。不同意……不同意也没事,咱还跟以前一样,我照样帮你怼那些笑你名字的人。”
来福看着他紧张得直咽唾沫的样子,忽然想起他在悬崖上撬金疙瘩时的狠劲,再看看眼前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她没说话,只是从他手里接过那颗糖,剥开皱巴巴的糖纸,把糖放进嘴里。
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漫开时,她轻轻“嗯”了一声。
赵磊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差点把桌子上的书震掉:“真的?!”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赶紧捂住嘴,压低声音,“那……那从明天起,我帮你占图书馆的座?我起得早,能占到靠窗的位置,晒着太阳看书舒服。”
来福点点头,看着他眼里的光,比黑风口的金疙瘩还亮。她知道,这个连请她吃顿饺子都要去工地搬半个月砖的男生,给不了她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他愿意把最稀罕的水果糖留给她,愿意在她被人嘲笑时站出来,愿意为了让她安心读书去闯悬崖——这些藏在笨拙里的真心,比任何甜言蜜语都珍贵。
那天的夕阳透过图书馆的窗户,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赵磊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抚平,夹进自己的《诗经》里,像收藏了片小小的晚霞。他不知道,这片糖纸会被来福保存很多年,每次看到,都能想起那个橘子味的下午,和少年红着脸说“就一起学习”时的模样。
赵磊宿舍的老三半夜起夜,迷迷糊糊撞见上铺的人正对着天花板傻笑,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嘴角翘得能挂个油瓶儿。“我说赵磊,你这几天魔怔了?”老三揉着眼睛嘟囔,“昨儿半夜你咯咯笑,把我吓一哆嗦,还以为闹鬼了。”
赵磊赶紧捂住嘴,翻身坐起来,眼里的光在黑暗里亮得扎眼:“没……没什么,做了个好梦。”他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压着片抚平的橘子糖纸,是来福那天留下的。
白天在宿舍,他更是魂不守舍。老五凑过来拍他肩膀:“磊子,你最近总对着书本傻笑,那《矿床学》有那么好看?”赵磊慌忙把书合上,脸腾地红了:“就……就是想到个解题思路,挺高兴的。”
可没人信他。前阵子他还跟弟兄们抱怨“谈恋爱太费钱,不如研究石头实在”,这几天却总在宿舍晃悠,嘴里哼着跑调的歌,走路都带着风。有次老四故意逗他:“听说地质系的系花被人追走了,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赵磊脖子一梗:“不是系花,是……是个比系花还厉害的姑娘,她能一眼认出三十种岩石。”说完又忍不住笑,手指在桌子上画着圈圈,像是在勾勒矿脉的走向。
夜里熄灯后,宿舍里的人总能听见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次老大借着手机光一照,看见赵磊正拿着片糖纸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念叨:“明天占座得早点去,她喜欢靠窗的位置……”
弟兄们私下里打赌,赌他是不是谈了恋爱。老五说:“肯定是,你看他那傻样,上次搬砖回来累得像条狗,这几天扛着地质锤跑野外,回来还哼歌呢。”老三补充:“我看见他偷偷买了本《诗经》,以前他说这玩意儿不如矿石手册有用。”
直到那天赵磊兴高采烈地冲进宿舍,举着两本崭新的笔记本:“我给她也买了一本,封面是大理石纹理的,跟她研究的石头特别配!”弟兄们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就明白了——这小子哪是傻了,是掉进蜜罐里了,那蜜比工地上的白糖水甜,比饺子馆的酸菜馅香,是能让他半夜笑醒的稀罕物。
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傻笑了,下次请吃喜糖,得是水果硬糖,跟你那糖纸一个味儿的。”赵磊嘿嘿笑着点头,心里却盘算着:等下次野外实习,一定要给她捡块最漂亮的水晶,比糖纸还透亮的那种。
宿舍里的笑声渐渐沉了下去,上铺的赵磊又开始对着天花板笑,这次他捂住了嘴,可眼里的光,却像矿灯似的,在黑暗里闪个不停——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算捂住嘴,也会从眼里跑出来,甜得让人心头发烫。
地质系的迎新会上,系主任刚说完“欢迎新同学”,台下就传来一阵议论。后排几个男生对着女生扎堆的方向撇嘴:“地质这专业,风里来雨里去的,女生来凑啥热闹?难不成能扛着地质锤爬悬崖?”
这话刚好被路过的来福听见,她怀里抱着刚领的野外生存手册,封面上印着雪山和峡谷。同系的女生也听见了,有人红了脸,有人攥紧了拳头,只有来福脚步没停,径直走到系主任面前,指着手册上的冰川照片:“老师,这处冰碛地貌的形成年代,是不是跟您论文里提到的一致?”
议论声忽然小了下去。系主任看着这个穿蓝布褂子的姑娘,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小姑娘有眼光,这处标本是我当年在祁连山采集的,你要是感兴趣,下周的野外课可以跟我去看看。”
回宿舍的路上,同屋的女生叹着气:“我妈也说,女生学地质太苦,不如转去中文系。你看咱们系的女生,要么是调剂来的,要么是家里人逼的,哪有真心想学的?”
来福没接话,只是把野外手册的边角抚平。她想起高中地理老师说的话:“地球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少给你藏一块矿石。”大一那年的野外实习,她跟着队伍爬野山,男生们背着帐篷和仪器,她也没落下,地质锤磨破了手掌,就在伤口上贴块胶布,晚上在帐篷里还借着马灯看岩石图鉴。
有次在山谷里迷路,男生们慌了神,是她掏出罗盘,对照着太阳的方位,找到来时的脚印:“这里的岩层走向是东北—西南向,跟着节理面走,能找到溪流。”后来领队的教授总说:“来福这丫头,比男生能扛。”
系里的女生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是被来福的韧劲打动,有人是在野外课上发现了岩石的美,还有人说:“凭啥男生能去的雪山,我们女生就不能去?”她们一起在实验室熬夜做切片,一起在野外啃干面包,一起把晒黑的胳膊凑在一起比谁的伤疤多,笑声比山谷里的回声还亮。
那年系里评“野外实践标兵”,来福和另外三个女生并列第一。颁奖那天,她们穿着沾满泥土的工装裤,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捧着的不是鲜花,是自己采集的矿石标本。台下的男生们忽然不说话了——原来女生不仅能来地质系,还能把这“苦专业”学出花来,能在悬崖上比男生先找到矿脉,能在实验室里把岩石成分分析得更精准。
来福看着台下那些曾经议论的男生,忽然笑了。她知道,地球从不在乎探索者的性别,那些藏在深山里的秘密,只认真心和勇气。就像系主任说的:“好的地质工作者,眼里只有岩石,没有男女。”
来福刚从标本室出来,就被同系的学姐拉住。学姐往教学楼的方向努了努嘴:“看见没?那个穿白裙子的,大一新生,本地的,听说家里开矿的,一来就打听赵磊。”
来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正举着杯奶茶,笑盈盈地跟赵磊说话。那女生穿着条雪纺裙,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指甲上涂着亮晶晶的颜色,跟常年沾着泥土的来福比,像两朵不一样的花。
“你没瞧见,”学姐压低声音,“她刚才在图书馆,盯着赵磊看了快半小时,那眼神,恨不得把人吞了。听说她还托人打听赵磊喜欢啥,要送他最新款的地质包呢。”
来福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硌着。她看见赵磊摆摆手,像是在拒绝那杯奶茶,可那女生却把奶茶往他手里塞,笑得更甜了。阳光照在她们身上,白裙子和洗得发白的衬衫站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刺眼。
“你可得上点心,”学姐拍了拍她的胳膊,“那姑娘会来事,又有钱,赵磊虽然实在,可架不住人家天天缠着。再说你俩……总不能一直只啃馒头吧?”
来福没说话,转身往实验室走。标本盒里的金疙瘩标本硌着掌心,冰凉冰凉的。她想起赵磊说过:“我妈说,找媳妇得找能一起扛锄头的,花里胡哨的不顶用。”可这话,是真的吗?
下午的野外课,赵磊凑过来给她递标本袋,里面装着块漂亮的水晶:“早上那女生是学生会的,说要给系里捐批仪器,非问我喜欢啥款式。我跟她说,你比我懂,让她问你去。”
来福看着他胳膊上晒出的红印,忽然就松了口气。她把水晶放进标本盒,跟那块金疙瘩摆在一块儿:“我不喜欢她那样的裙子,刮着树枝容易破。”
赵磊嘿嘿笑了:“我也觉得,还是你这工装裤实用,爬山利索。”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还是橘子味的,“给,比她那奶茶甜。”
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落在两人沾满泥土的手上。来福剥开糖纸,含住那颗糖,忽然觉得,比起白裙子和奶茶,她更稀罕赵磊手里这颗皱巴巴的糖——因为她知道,这糖里藏着的,是愿意陪她爬悬崖、啃干面包的真心,比任何矿脉都更让人踏实。远处的白裙子还在跟别人说笑,可来福的心,已经像手里的水晶标本,透亮得没了一丝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