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里人声鼎沸,几个老头围坐一桌,馍掰得又快又碎,指甲盖大小,一边掰一边用本地腔高声谝着闲传:“额说老王,你娃今儿个这馍掰得美滴很么!一看就是老吃家!”
阿瑶掰着手里硬实的饦饦馍,馍块被她掰得大小不一,她的心思显然不在吃的上,目光不时飘向窗外。
“黄河啊……”白老爷子提起刚才阿杜的话题,“‘善淤、善决、善徙,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不是说着玩的。它每一次改道,都是翻天覆地,尸横遍野。”
阿杜倒是吃得投入,呼噜噜吸着滚烫的汤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里学着老头们:“嘹咋咧!这汤,美滴很!”
阿瑶也停下了掰馍的动作。
店小二端着堆满空碗的大托盘,灵活地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吆喝着:“油泼辣子蒜!谁要油泼辣子蒜!”
“最早能说上的,是禹王治水。”白老爷子掰好了馍,将碗往前一推,“那时候洪水滔天,怀山襄陵,大禹带着人,凿龙门,通积石,把淤塞的水道一条条打开,最后固定下来的那条道,后人叫它‘禹河故道’,经河北沧州入渤海。”
他夹起一块煮得软烂的羊肉,却并不急着吃。
“可黄河野性难驯。安稳了几百年?一千年?到了南宋建炎二年……”老爷子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金兵铁蹄南下,兵临汴梁城,守将杜充,为了阻挡金兵,竟下令掘开了黄河大堤。”
门口烤串的炭火噼啪作响,升起一缕青烟。
“人为的决口啊……”白老爷子叹息一声,那叹息里裹着悲怆,“洪水如脱缰的野马,夺泗入淮,滔天的浊浪,淹没了淮北千里沃野,多少人畜、田舍、城郭……瞬间化为泽国鱼鳖,那水患,整整肆虐了七百多年!七百多年啊!”
他的筷子重重敲在碗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引得邻桌侧目,老爷子毫不在意:“杜充以为能挡住金兵,结果呢?那滔天的洪水,淹死的是我中原的百姓,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瘟疫横行……”
阿杜倒吸一口凉气:“七百多年?那得死多少人……”
“尸骨填平了洼地,千里沃野成了鬼哭狼嚎的沼泽。”白老爷子语气森然,“更有人说,那滔天的怨气,和沉在河底的东西搅在一起,让那片水域……变得不太平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时间再跳到民国二十七年,小鬼子打到了中原,兵锋直指郑州,国民政府那位委员长,想学杜充,下令在花园口炸开了黄河大堤。”
“又决口?”阿杜惊得差点站起来.
“嗯。”白老爷子点点头,“这次是为了阻挡日军机械化部队,洪水是冲垮了鬼子的前锋,淹没了豫东、皖北、苏北大片土地。”
“但代价呢?八十多万人葬身,上千万人流离失所。大水过后,满目疮痍,瘟疫横行,那惨状……”他摇了摇头,仿佛不忍再回忆,“同样是人为决口,同样是滔天大祸,这黄河的水,沾了太多不该沾的血,压了太多不该压的怨。”
“造孽啊!”阿杜楠楠重复。
羊肉泡馍的香气诱人,却再也驱不散三人的沉重。
历史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在轮回,而他们即将前往的开封,正是历史上黄河决口改道的重灾区。
“师父,”阿瑶的声音有些发干,她想起了那漩涡中诡异的绿光,“您说……这黄河底下,除了泥沙,除了洪水,除了那些枉死的怨气……到底还压着什么?”
白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喝了一口汤,浑浊的眼睛望向店门外,乌云沉沉地压着这座古城,隐约可见的钟鼓楼轮廓。
“压着什么?”他喃喃道,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这黄河的水,既能滋养万物,也能……唤醒沉睡的东西,尤其是,当有人刻意去搅动的时候。”
他意有所指的话,让阿瑶心头猛地一跳。
“快吃吧。”白老爷子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常,拿起一块褐红的糖蒜,丢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吃完赶路,开封那边……怕是等不及咧。”
阿杜扒拉了几口泡馍,此刻却味同嚼蜡。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阴沉了。
街边一个卖甑糕的小推车旁,收音机里正咿咿呀呀地唱着苍凉的秦腔。
吃完饭后,越野车重新上路。
阿瑶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撕破了车内的安静,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头一紧——林涧。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还没放到耳边,林涧压抑着巨大怒火:“阿瑶!你人呢?”
他的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但那股子被欺骗的暴怒,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
“我在路上。”阿瑶的声音平静无波。
“路上?”林涧的声音陡然拔高,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夹杂着监控仪器短促的警报声,“咳咳……你骗我……你答应我三天!齐福支支吾吾,我就知道……”
“你需要养伤。”阿瑶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陈述一个事实,“你的伤经不起颠簸,贯穿伤再崩开就是气胸。”
林涧怒吼,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是普通玩意儿吗?”
阿瑶能想象出病房里的情景:林涧脸色惨白,胸口绷带下是狰狞的伤口,他的眼睛一定布满了血丝,满是怒火。
“林涧,”她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盐洞的教训还不够吗?冲动只会送命。”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许久,久到阿瑶以为信号断了,林涧的声音才再次传来,那是一种强行压抑,带着疲惫的无力感:“……好,好得很。阿瑶,你够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你给我听着,活着回来。你要是敢……敢像棠棠那样……”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嗯。”阿瑶只回了一个字。
电话并没有立刻挂断,背景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是季爻压低了嗓门的劝解:“老林,你冷静点,别扯着伤口!……阿瑶?阿瑶你还在听吗?”
“在。”阿瑶应道。
季爻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无奈:“你别理他,他差点把病房掀了,医生说了,他那伤位置太险,西北这边医疗条件跟不上,我现在就给他转去江北的军区总院,不然落下后遗症,会影响心肺功能。”
阿瑶对着话筒,声音放低了些:“知道了,照顾好他。”
“放心,有我在。”季爻的声音沉稳可靠,“你们……千万小心。”
电话终于挂断,阿瑶轻声对阿杜说:“加速,阿杜,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