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三、十七,子时一过,就会有挂着福字灯笼的船靠岸!卸的可都不是正经货物!”
“是……是私盐!”
“还有……还有从南边弄来的‘瘦马’!”
“都……都关在码头后面那个废弃的隆昌旧粮仓里。
由朱家的护院头子‘铁手’于虎亲自看着!”
“那些姑娘……好些都是被拐来的,可怜见的!”
“不从的……不从的就被扔进汴河喂鱼了,连个全尸都落不下!”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血淋淋的细节,都狠地扎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满是愤慨与震惊。
而张彪,双目圆睁,似要喷出火来。
那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如虬龙般暴起,牙关紧咬,咯咯作响之声清晰可闻,好似要将满腔的愤怒与震惊都咬碎在齿间。
城西张生员,沉尸汴河。
南郊李寡妇,母女焚尸。
私盐、瘦马、隆昌旧粮仓、铁手于虎……
这哪里是商贾巨富?
分明是盘踞在东京汴梁繁华肌理之下的毒瘤,吸吮着民脂民膏,吞噬着无辜性命!
更令人心寒的是,那被沉河的,是一位有功名的生员。
朱家之胆大妄为,视朝廷法度如无物,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李孝寿的脸色,在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深沉凝重。
孙有财的供述,远比他预想的还要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账簿何在?”
李孝寿的声音压得很低,精准地刺入孙有财混乱的哭诉中,瞬间扼住了他癫狂的宣泄。
孙有财猛地一窒,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随即更加急切地挣扎起来,仿佛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在!在城南的永利当铺!”
“大人!那当铺明面上是外乡人开的,实则是朱福的妾室兄弟在操持!”
“暗账……那些见不得光的账册,还有他们强夺来的田契、地契,都……都藏在当铺之内!”
他语速飞快,唯恐慢了半分,生怕这保命的机会溜走。
“永利当铺……”
李孝寿低声重复,目光牢牢锁定孙有财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在判断这信息的真伪,也在评估这条线索的价值
“可还有其他人看守?”
“有,看守是朱福的心腹,叫钱贵,脸上有块大疤!他……他平日就住在当铺后院!”
孙有财喘着粗气,眼神里带着惊惶的笃定,“大人,小的不敢撒谎!句句属实啊!”
“那地方藏的都是朱家的命根子!”
李孝寿闻言不由得沉默着。
囚室内只剩下孙有财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还有火把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这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
孙有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冷汗涔涔,眼巴巴地望着那尊的绯红身影,等待最终的宣判。
“码头卸货,子时初三、十七,福字灯笼船,隆昌旧粮仓,于虎看守。”
李孝寿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条理清晰,如同在清点罪证。
“那些货,除了私盐、人口,还有什么?”
孙有财被问得一懵,绞尽脑汁地回想:“还……还有!有时会有些木箱子,沉甸甸的,封得极严实,不准任何人靠近看。”
“小的……小的有一次远远瞥见,于虎亲自带人押运,神色紧张得很。”
“后来……后来听朱七醉后吹嘘过一句,说是南边弄来的‘硬货’,能换金山的宝贝……具体是什么,小的真不知道了!”
“硬货?”
李孝寿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模糊的指向,比明确的罪证更令人警惕。
私盐、人口已是泼天大罪。
若再牵扯军械、贡品……朱家所图,恐怕远非敛财那么简单。
他不再追问这个,转而抛出更致命的问题:“朱家这些年,经手过的意外,还有多少?”
“经手人是谁?埋骨地又在何处?”
“除了,张生员、李寡妇之外,还有谁?”
孙有财被他冰冷的视线钉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眼神慌乱地闪烁:“还……还有!城北开小茶馆的赵老蔫。”
“他……他无意中捡到过一枚朱家护院丢的腰牌,上面沾了血……”
“朱七怕他多嘴,就……就让人在他回家的夜路上,伪装成劫道的,一刀……一刀捅死了。”
“尸体扔进了城外乱葬岗的枯井里……”
“动手的是朱七手下两个泼皮,一个叫癞痢头,一个叫独眼龙!”
“东郊的王铁匠,打铁手艺好,朱家想收他的铺子他不肯……就……就趁他打铁时,在他淬火的水缸里动了手脚,掺了毒……王铁匠浑身溃烂,没几天就……就没了!”
“他婆娘带着孩子去告状,半路上遇到地痞,全……全没了!”
“也是……是朱七找人干的!”
孙有财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每吐露一桩血案,都像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
这些被朱家视为意外草草处理的冤魂。
此刻仿佛都从黑暗的角落里浮现出来,用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几乎将他压垮。
“还有……还有……”
他涕泪横流,几近崩溃,“小的……小的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
“大人!求您开恩!小的愿当人证!指认他们!只求留我孙家一条活路啊!”
他又开始砰砰磕头,额头早已血肉模糊。
李孝寿静静地听着,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深邃。
孙有财供出的这些名字、地点、手段,像一张巨大的、沾满血污的蛛网,正在他脑海中迅速铺开、连接。
每一个节点,都指向朱家那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罪恶根基。
这胖子知道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但仅仅是这露出水面的一角,已足够将整个朱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缓缓直起身,绯红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浸透了血色。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滩烂泥般的孙有财,目光投向厚重的牢门之外。
那深邃幽暗的甬道尽头,仿佛穿透了层层石壁,看到了那座矗立在汴京繁华深处的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