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会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透,京城里头那些赶考的举子们,便都早早地起了床。
一个个都换上了浆洗得笔挺的青布儒衫,头戴方巾,背着沉甸甸的书箱。
在家人的殷殷叮嘱和期盼的目光中,汇入那通往贡院的滚滚人流。
张小山和周文轩,自然也不例外。
小山昨夜几乎是一宿没睡踏实,心里头既有些个紧张,也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和期盼。
周文轩倒是比他镇定些,仔仔细细地帮他检查了一遍书箱里的笔墨纸砚、还有那路上吃的干粮和清水,确认无误之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山儿,莫要慌张,只管把你平日里所学,都堂堂正正地写出来便是。”
“姐夫信你,定能金榜题名!”
小山用力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随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贡院大门走去。
那贡院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
各地来的举子们,都按照各自的籍贯和考号,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那衙役们一一查验身份,搜检书箱。
那场面,比乡试的时候,还要更紧张,也更森严几分。
小山看着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们,有的年少英俊,意气风发;有的却是两鬓斑白,老态龙钟,还在为那一纸功名苦苦挣扎。
心里头,也是感慨万千。
这科举之路,可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好不容易挨到张小山,验明了正身,搜检了书箱,除了笔墨纸砚和清水干粮,一应夹带都不得入内。
便由一个面无表情的衙役,领着他,七拐八弯地,来到了一间狭小低矮的号舍跟前。
那号舍,也就是用几块木板临时隔出来的,里头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和一块能勉强放得下笔墨纸砚的小木板。
连转身都有些个困难。
小山晓得,接下来的好几天,他就得在这憋闷狭小的号舍里头,度过这人生中最是关键的一场大考了。
他定了定神,把书箱里的东西都一一取出来,摆放整齐。
又仔仔细细地研好了墨,试了试笔锋。
这才静下心来,等着那开考的锣声响起。
头一场,考的是经义。
题目一下来,小山仔细一看,心里头便有了些底。
这题目,倒也不算太偏,都是些个平日里周先生和自家爹爹都曾跟他探讨过的、关于民生教化的道理。
他凝神静气,先是在心里头仔仔细细地打好了腹稿。
然后才提笔蘸墨,在那雪白的考卷之上,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书写起来。
他这篇文章,没有像旁人那样,光是引经据典,堆砌些个华而不实的辞藻。
而是更多地,融入了他自个儿对圣贤教诲的理解,还有他这一路行来,所看到的那些真实的民生百态。
写得是既有章法,又有见地,还带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的……真诚和恳切。
一连考了三日,总算是把这头一场的经义给应付过去了。
小山走出号舍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快散了架似的,可那心里头,却也踏实了不少。
歇息了一日,第二场,便是这最是考验真才实学的策论了。
这一场的题目,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既不是考那历代兴衰得失,也不是问那安邦定国之策。
而是……“论农桑之本,及富民强国之道”。
这题目一出来,不少那些只知道死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举子们,可就都傻了眼了。
他们平日里读的都是圣贤文章,哪里晓得这田间地头的农桑之事?
更别提啥富民强国的具体法子了。
一个个都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半天也憋不出几个字来。
可张小山看见这题目,那眼睛,却是“唰”的一下就亮了!
这……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题目啊!
他想起自家爹爹张大山,是如何凭着那些“实学”的本事,把一个贫瘠破败的青石村,一步步地,变成了如今这般富庶兴旺的模样。
他又想起这一路行来,所看到的那些因为天灾人祸、或者因为官府无能、吏治腐败而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苦哈哈。
心里头那股子想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念想,是越发强烈了。
他当即便提笔蘸墨,也不去管那些起承转合的八股文章套路了。
而是把自己在青石村的所见所闻,把自己从父亲那里学到的那些关于改良农具、兴修水利、发展手工业、改善民生的具体法子。
还有他自个儿对这“农桑为本,工商并举,藏富于民,教化为先”的独到见解。
都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地,写在了那考卷之上。
他这篇文章,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引太多的圣贤经典。
可那字里行间,却都透着一股子来自田间地头的鲜活气息,和一股子实实在在的、能解决问题的力量。
他甚至还大胆地,把自己先前写过的那篇《农桑水利策》里头的一些个核心观点,也都融入了进去。
比如那曲辕犁的推广,那水碓水车的兴建,那棉花大豆的种植,那《青石农录》的编撰……
他把这些在青石村已经得到验证的成功经验,都作为论据,来支撑自个儿的观点。
写得是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自信和豪情。
这一篇策论写完,小山只觉得是酣畅淋漓,胸中那股子憋了许久的块垒,也仿佛都随着这笔墨,倾泻而出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啥错漏之后。
才郑重其事地,把这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和期盼的考卷,交了上去。
这会试的考官,大多都是些个在翰林院里头浸淫多年的老学究。
他们批阅考卷,最是看重那文章的法度和经义的功底。
对于那些离经叛道、或者不合体例的“新奇”之作,向来是不怎么待见的。
可当他们批阅到张小山这份策论的时候。
却有不少人,都被里头那些闻所未闻的新鲜提法,和那些详实具体的案例给吸引住了。
“咦?这篇策论,倒也有些个意思。”一位负责批阅策论的孙姓老翰林,拈着胡须,仔细地看着小山的文章。
“言辞虽然质朴了些,可这见解,却也颇有几分独到之处。特别是这关于改良农具、兴修水利、以及推广新作物的论述,倒也……不像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旁边另一位年轻些的考官也凑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孙大人所言极是。此子虽未多引经据典,但其所言皆是关乎民生疾苦的实务,且有青石村的成功经验作为佐证,倒也……不失为一篇切中时弊的好文章。”
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思想比较保守的老学究,看着小山这篇“不合常规”的策论,却是眉头紧锁。
“哼,此等乡野之谈,也敢登大雅之堂?通篇不见圣贤教诲,只谈些个农工末技,简直是……有辱斯文!”
“就是,这科举取士,乃是为国选才,当以经义为本,策论为辅。此子这般舍本逐末,怕是……难成大器啊。”
一时间,这小小的阅卷房里,倒也因为张小山这份“特立独行”的策论,而起了一些个小小的争论。
不过,那孙姓老翰林,最终还是力排众议,给了小山这份策论一个不低的分数。
他心里头隐隐觉得,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年轻解元,或许真能给这沉闷已久的朝堂,带来一股子不一样的新鲜空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