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风死了。
不是停歇,是彻底的死亡。陈北河站在村口的黄土崖边,脚下本该呼啸着卷起沙尘、带着牲口粪和干草气息的烈风,凝固了。空气像一块沉重透明的琥珀,将他死死封在里面,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咽玻璃渣。他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前方静止的尘埃颗粒,它们悬浮着,冰冷、坚硬,如同被焊死在虚空中的微型铁屑。
抬头,天空是一块巨大的、凝固的铅板。没有云彩流动,没有飞鸟掠过,连那亘古燃烧的太阳,也熄灭了它的光焰,只留下一个轮廓模糊、边缘锐利的惨白圆盘,像一枚巨大的、冷却的死星硬币,镶嵌在铅灰色的穹顶之上。它的光不再温暖,不再流动,只是静止地泼洒下来,给万物涂上一层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白垩色。
寂静。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声音本身被抽走了“存在”的资格。王婆家院子里那只芦花鸡,张着尖喙,翅膀半张,保持着受惊欲飞的姿态,却发不出任何啼鸣。打谷场边,二娃子张大的嘴巴里,那声被量子牛群吓出的哭喊,永远凝固在喉咙深处,成为一个无声的、绝望的黑洞。连陈北河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也像被裹进了隔音棉,搏动得沉闷而遥远。
白银祭司的净化舱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银白色金属肿瘤,嵌在村东头的黄土坡上。舱门紧闭,沉默地消化着文明的残骸。陈北河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门上,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合金,看到里面那个银白的身影,看到那只紧握着文明骨灰的手。祭司长最后那句话,那三个字——“劣质品”——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凿刻在他的神经上。
劣质品。
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胆汁灼烧着喉咙。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试图挤出一点声音,一点愤怒的咆哮,一点悲恸的嘶吼,哪怕只是无意义的呜咽。但喉咙肌肉绷紧、抽搐,声带像被焊死,连一丝气音都无法挤出。绝对的静默扼杀了一切表达的可能。他像一尊被遗弃在凝固时空里的绝望雕像,徒劳地捶打着无声的胸腔。
就在这时,一种细微的、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后颈。
不是雨,也不是雪。
他僵硬地抬起头。天空中,那凝固的铅灰色“幕布”上,正飘落着无数细小的、六棱形的晶体。它们不是雪花,没有雪花的轻盈与柔软。它们坚硬、透明、边缘锐利,折射着死太阳惨白的光,带着一种无机质的、绝对的冰冷。它们无声无息地落下,落在凝固的尘埃上,落在静止的鸡冠上,落在二娃子张大的、无声的口中,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熵结晶。
陈北河的异能感知在死寂中艰难地捕捉到这些微小晶体的本质。它们是凝固的悲伤,是绝望的固态形式,是宇宙因那个胚胎的消亡而流出的、绝对零度的眼泪。每一片晶体里,都冻结着一个微缩的、破碎的意象:燃烧的图书馆一角,断弦的残骸,干涸墨池里最后一点挣扎的墨渍……那是被“漂白”的文明在绝对虚无中残留的最后“信息灰烬”。
他伸出手,一片六棱晶体落入掌心。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骨髓。晶体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内部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光影在闪烁、挣扎。他调动起被死寂时空压抑的异能,艰难地“听”去——
不是声音,是冷。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的、没有尽头的寒冷。那寒冷中包裹着一种微小到极致、却尖锐无比的疑问:为什么?
晶体在他掌心碎裂,化作更细碎的冰尘,融入凝固的空气,留下掌心一片麻木的白痕。
他踉跄着,朝着春花所在的地方走去。脚步沉重,踩在凝固的空气里,如同跋涉在粘稠的沥青之中。每一步都牵扯着无形的阻力,挤压着他肺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春花蜷缩在村西头那孔废弃的破窑洞角落里。窑洞的土壁冰冷坚硬,窑顶塌陷了一半,露出外面那片同样凝固的、死寂的天空。她背对着门口,身体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头深深埋着,粗布衣裳裹着她单薄的、仿佛失去所有支撑的脊背。
陈北河停在窑洞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她没有哭。甚至没有颤抖。她只是那样蜷缩着,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一块失去了所有温度、所有反应的石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净化舱的虚无气息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是灵魂被彻底抽空后留下的真空。
他一步步挪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悲伤尘埃上,发出无声的碎裂声。他走到她身边,慢慢地蹲下。他没有说话,因为语言在此刻是最大的亵渎。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她裸露在冰冷空气中的、瘦削的肩膀,想要传递一丝微弱的暖意,哪怕只是徒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布料下的冰凉皮肤时——
春花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干涸的、死寂的漠然。那是被“刑天”剜去守护本能后的空洞。但此刻,这空洞里燃烧着另一种东西——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万年冻土深处永不熄灭的蓝火般的恨意!那恨意并非指向某个具体的人或物,而是指向这片凝固的天空,指向那个冰冷的净化舱,指向整个扼杀了她“孩子”的宇宙!
她的目光穿透陈北河,死死盯着窑洞外那片铅灰色的、飘落着熵结晶的天空。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没有声音发出,但陈北河仿佛“听”到了灵魂被撕裂的尖啸!那无声的诅咒在死寂的空气中震荡,形成一圈圈肉眼看不见的、冰冷的涟漪。
随着这无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恸与诅咒的释放,窑洞内外,某种东西被彻底点燃了!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沉重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震颤,从春花蜷缩的身体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陈北河骇然低头。
他脚下的地面——那些沉淀了万年、饱含无数生死的黄土——正在发生惊人的异变!细密的、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晶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土壤深处钻出!它们不是熵结晶那种六棱形的无机质晶体,而是更细碎、更密集、如同亿万颗微小的冰蓝色星辰!它们疯狂地增殖、蔓延,所过之处,黄褐色的土壤瞬间被覆盖上一层不断增厚的、冰冷的幽蓝冰晶!
这冰晶的蔓延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覆盖了春花蜷缩的身体。她的裤脚、她的衣襟、她裸露的手腕和脚踝……瞬间被一层薄薄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晶覆盖!她仿佛被冻结在了一块巨大的、不断生长的蓝水晶之中!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随着冰晶覆盖上春花,随着她那无声的悲恸诅咒持续震荡,整个凝固的时空开始回应!
窑洞外,那些悬浮在空中的、被彻底凝固的尘埃颗粒,突然开始了极其缓慢的……逆向运动!它们不再静止,而是沿着之前被风吹拂的轨迹,一点一点地、无比艰难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挪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试图将一盘倒放的录像带,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回拨!
打谷场边,二娃子张大的嘴巴,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合拢了一分!那凝固在喉咙深处的无声哭喊,似乎被某种力量往回拉扯了一点点!
王婆家院子里,那只凝固的芦花鸡,半张的翅膀,极其极其缓慢地……向下回落了肉眼难辨的一丝角度!
时间……在倒流?
不!不是流畅的倒流!是挣扎!是死寂的时空在春花那无边悲恸的诅咒下,产生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逆转般的、无比痛苦和艰难的局部熵减!是宇宙法则在巨大悲伤冲击下出现的、极其微小、极其局部的逆转溃口!
代价是巨大的!
覆盖在春花身上的幽蓝冰晶越来越厚!她的体温在飞速流逝,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那无声的灵魂诅咒如同燃烧她生命本源的燃料,支撑着这违背宇宙铁律的微小逆转!
“春花!停下!”陈北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沙哑的咆哮。他扑上去,不顾那刺骨的冰寒,徒劳地想要用手去拍打、去剥离那些疯狂生长的、吞噬春花生命和温度的幽蓝冰晶!他的手掌瞬间被冰晶覆盖,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吸噬生命力的诡异力量顺着手臂蔓延!
就在这时——
“嗡——!”
一声远比春花引发的震颤更宏大、更冰冷、更带着一种绝对秩序威严的嗡鸣,从村东头的净化舱方向骤然爆发!
一道纯白色的、毫无温度的光柱,如同审判之矛,瞬间刺穿了凝固的铅灰色天幕,精准地笼罩在春花所在的破窑洞上空!
白银祭司的干涉!他们无法容忍这种对宇宙熵增铁律的“污染”!
白光照耀之下,那些疯狂蔓延的幽蓝冰晶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停止了生长,表面发出“滋滋”的哀鸣,冒出缕缕冰冷的白气,开始缓慢地消融、退却!春花身上覆盖的冰层变薄,她身体细微的颤抖重新出现,那是生命在严寒和巨大消耗下的本能反应。
同时,窑洞外那些正在极其艰难地逆向运动的尘埃,瞬间停止了!二娃子合拢的嘴巴重新凝固!芦花鸡回落的翅膀悬停!那微小、痛苦、来之不易的局部熵减,被这冰冷的白光强行中断、冻结!
陈北河抱着春花冰冷僵硬的身体,跪在消融的幽蓝冰晶和弥漫的白光之中。他仰起头,看向那道光柱的源头——净化舱顶部打开的发射口。他看向那片重新归于绝对死寂、连尘埃的逆向挣扎都被彻底抹杀的凝固天空。
白光中,新的、更大片的熵结晶,如同冰冷的泪滴,无声地飘落下来。它们落在春花苍白冰冷的脸上,落在陈北河被冰晶冻伤的手上,落在死寂的黄土高原上。
宇宙的哀悼并未停止。它只是被强行冷却,凝固成了更深的、更刺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