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山楂园”那扇虚掩的木门时,铁钎的冷意顺着掌心爬上来,像攥着块刚从矿洞深处刨出的冰。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惊得院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撞在结满蛛网的篱笆上。院里的山楂树在晨风中抖落露水,“嗒”地砸在青石板上,像谁在数着剩下的时辰。枪口的黑洞从树后探出来,我看清那枪管上的刻痕——三道交错的划痕,是王室卫队的制式标记,去年冬天,就是这种枪指着矿工们的头,逼他们在“自愿降薪”的文书上按手印,麦卡锡失去的那条胳膊,就是被这种枪的子弹打断的。
“雷肯别的种,果然有胆子。”树后转出个穿黑大衣的老者,银发在晨光里泛着霜色,手里的枪却稳得像焊在手上。他左脸有道斜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沟壑里还嵌着点洗不净的煤灰——父亲的账册里画过这道疤,旁边注着:“1839年冬,西矿道护矿工,马刀所伤”。“奥康奈尔议员?”我握紧铁钎,指腹抠进柄上的刻痕里,那是父亲亲手凿的矿脉图暗记,此刻硌得掌心发疼,像要嵌进肉里。
老者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痰音,像风刮过生锈的矿车。他把枪往腰间一别,露出大衣下的麻线马甲——针脚歪歪扭扭,是孤儿院的孩子们缝的,领口还别着片干枯的山楂叶,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还认得我这把老骨头。”他往石桌旁的藤椅上坐,动作迟缓却稳当,椅腿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痕,“刚才用枪对着你,是怕你是格雷森派来的细作。那狗东西的人,最近总在巷口晃悠,靴底沾着的泥,跟议会大厦台阶上的一个味。”
里屋传来木勺碰撞陶罐的轻响,玛吉婶端着个粗瓷碗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正是科克麻田边那个教孩子们编结的老妇人。她的发髻上别着根麻线缠的簪子,是去年杰克用山楂树枝给她做的,此刻正随着脚步轻轻晃动。“早听说大小姐要过来,”她把茶碗往石桌上一放,热气裹着酸香漫开来,“昨儿就把山楂干焙好了,是去年西矿道旁那棵老树上结的,甜里带点苦,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
我盯着碗里浮沉的山楂干,突然看见碗底沉着个东西——是枚麻线编的“锁山结”,结心嵌着粒红麻籽,正是杰克塞给我的那种,麻线的纹路里还沾着点西北坡的红土。“这结……”
“是芬恩让我给你的。”奥康奈尔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叠泛黄的报纸,纸张边缘脆得像枯叶。头条标题用红墨水圈着:“西矿道爆炸,三十矿工遇难”,旁边印着父亲跪在矿口的照片,他的粗布褂子沾满血污,怀里抱着个盖着麻毯的担架,那是查理的尸体。“当年他们说这是意外,”老人的指节敲着照片边缘,那里印着格雷森的名字,“可你看这张,格雷森的人在爆炸前半小时就撤离了,比谁都清楚会出事。”
玛吉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皱纹,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揉皱的麻毯。“老议员当年在议会拍了桌子,说要彻查,”她往我碗里加了勺蜂蜜,蜜罐上的麻线盖绳打着“双环结”,是芬恩教她的,“结果被按上‘通敌’的罪名,关进地牢三个月。出来时,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可他攥着这报纸,说‘只要我还有口气,就得让真相见光’。”
正说着,院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有人拖着受伤的腿在跑。奥康奈尔猛地抓起枪,枪托在石桌上磕出闷响,玛吉婶的手快如闪电,把奥康奈尔刚铺开的账册塞进灶膛后的暗格,动作熟稔得像每天都在演练。翻墙进来的是个穿矿工服的小伙子,裤脚还在滴血,染红了青石板上的露水,他扑到奥康奈尔面前,膝盖“咚”地砸在地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麻秆:“议员!东海岸……布伦丹少爷他们……被卫队围住了!科林少爷带着账册去议会,半道上让人劫了!听说是格雷森亲自带的队,说要……要活剥了科林少爷的皮!”
铁钎“哐当”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时,指尖触到上面的冷汗,滑得几乎握不住。奥康奈尔把枪往肩上一挎,枪带勒得黑大衣紧绷,露出里面马甲上磨破的洞。他从墙角拖出个木箱,锁是用铁丝拧的,拉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里面是十几把磨亮的短铳,枪柄上都缠着麻线——是矿工们用矿灯烤过的,带着点机油和汗味,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残留的体温。“玛吉,带大小姐从地窖走,去科克找肖恩,他知道怎么联系欧洲的盟友。”他往我手里塞了张地图,羊皮纸边缘卷得像朵花,上面用山楂汁标着路线,红得像血,“我去东海岸,能拖一刻是一刻。布伦丹那小子,脾气随他爹,硬得像矿里的铁,可架不住人多。”
“我跟你去!”我攥紧地图,山楂汁的酸气刺得鼻腔发疼,眼泪差点掉下来,“科林被劫,布伦丹被困,我不能躲着。雷肯别的人,没有缩在后面的道理。”
奥康奈尔突然按住我的肩,他掌心的老茧像砂纸,硌得我生疼,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你是雷肯别最后的根,得活着。”他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哨身上刻着山楂花,花瓣的纹路被摩挲得发亮,“这是你父亲当年送我的,说‘吹三声,爱尔兰的矿工都会听见’。当年西矿道爆炸,就是靠这哨声,召集了弟兄们救人。”他往院外走,黑大衣扫过山楂树,震落的果子砸在地上,裂开血红的瓤,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籽,像撒了把碎星。
玛吉婶拉着我往地窖跑,梯级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她的手却稳得很,指甲缝里还嵌着面粉,蹭在我手背上,有点痒。地窖里弥漫着霉味和泥土气,像钻进了矿洞的老巷道,石壁上挂着盏油灯,是用山楂果壳做的,里面的灯芯跳着微弱的火苗。地上堆着捆捆麻线,都是染成深褐色的,玛吉婶说这是“矿道色”,在黑暗里能隐住身形,是她和孤儿院的孩子们染了三个月才成的。“沿着地道走三里地,能到码头的废弃仓库,”她往我包里塞了袋山楂干,袋子是用麻线织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肖恩会在那等你,他的船能穿格雷森的封锁线。那老东西,当年跟你父亲在矿里拜过把子,说过‘雷肯别的事,就是我的事’。”
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摸着洞壁往前走,指尖触到上面刻的字——“1842冬,三十兄弟在此避雪”,是父亲的笔迹,笔画里还能看出当年的急。再往前,是孩子们刻的歪歪扭扭的山楂果,旁边还有行小字:“芬恩哥哥说,春天会结果”,想必是莉齐的手笔。空气越来越潮湿,能闻到海水的咸腥味,玛吉婶说:“快到了,听见浪声了吗?”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透出微光,像矿道尽头的安全灯。我听见海浪拍岸的声响,混杂着远处隐约的枪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刚钻出地道,就看见肖恩的船泊在码头,船帆是用旧麻毯缝的,上面打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他正往船上搬麻包,里面鼓鼓囊囊的,是矿工们藏了半年的炸药,麻包口用“死结”扎着,是布伦丹亲手教的结法。“大小姐,快上船!”他把我往船上拽,粗糙的手掌磨得我手腕生疼,“东海岸的炮声刚停,怕是……怕是布伦丹他们凶多吉少。”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像闷雷滚过石板路。格雷森的副手举着马鞭冲过来,他的貂皮大衣沾着血污,身后跟着十几个卫队,步枪上的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抓住她!雷肯别的余孽!”他的靴底踩过地上的山楂果,果肉被碾成红泥,溅在青石板上,像幅狰狞的画,“格雷森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抓住她,赏一百金币!”
肖恩突然把我推进船舱,自己举着短铳冲上去,枪管里喷出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有种冲我来!别欺负娘们!”枪声在码头炸响,我听见他喊:“告诉弟兄们,矿脉图在大小姐手里!守住西矿道!”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再无声息。
我从船舱的缝隙往外看,格雷森的副手正用靴尖踢着肖恩的尸体,他的嘴角挂着狞笑,像只刚叼到猎物的狼。他的目光扫向海面,突然冷笑:“把船烧了,我看她往哪跑!”
火把扔上船帆的瞬间,我抓起舱底的麻线,那是浸过煤油的“矿道色”线,原本是准备炸格雷森军火库用的。风突然转了向,像被什么无形的手拨弄,帆上的火被吹得往岸边扑,卫队的马受惊乱撞,人仰马翻。我趁机解开缆绳,船顺着洋流往深海漂,身后的仓库在火光里塌成黑黢黢的骨架,像西矿道坍塌时的模样,肖恩的尸体被火舌吞没,我仿佛看见他年轻时的样子——父亲说,肖恩当年在矿洞里,用身体顶住要塌的矿柱,救了二十个弟兄。
怀里的铜哨烫得像团火,我摸出它放在唇边,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三声哨音刺破晨雾,远远传开,像三只挣脱牢笼的鸟。海面上突然冒出点点火光,是挂着山楂旗的渔船,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是爱尔兰的矿工们,他们听见了哨声,像当年西矿道爆炸时一样,从各个角落涌来。
我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船队,手里的铁钎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山楂树的影子映在浪尖上,像无数双伸出的手,托着这艘船往远方去。我知道,只要这哨声还能被听见,只要还有人记得西矿道的山楂树,雷肯别的血脉就不会断,爱尔兰的矿脉里,永远有不肯熄灭的火。
船过科克海峡时,我看见麻田里站满了人,玛吉婶举着面山楂旗,旗面是用红麻线绣的,风一吹,像团跳动的火焰。女人们在帆上绣的“平安结”在风中猎猎作响,莉齐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细弱却清晰:“姐姐!我们在种山楂籽呢!”
远处的地平线泛起鱼肚白,我摸出颗山楂籽,轻轻放进海里。父亲说过,海水会带着种子到该去的地方,等到来年春天,说不定会有新的山楂树,从礁石缝里探出头来,带着雷肯别的倔强,带着爱尔兰的骨气,在阳光下结出红得像血的果子。而我,会带着矿脉图,带着弟兄们的血,回来的。
甲板上的麻线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诉说着什么。我握紧铁钎,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属于我们的战斗,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