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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卷着咸腥气撞在船板上,力道足得像布伦丹挥镐的架势,我扶着桅杆站稳时,指腹抠进了麻线缠的绳结里——这结是芬恩教的“防滑结”,当年查理总在矿道里学编,说“学会了就能帮父亲捆炸药”。怀里的铜哨还留着体温,哨身上的山楂花纹被摩挲得发亮,肖恩的血在舱板上凝成暗红的痂,边缘卷得像片干枯的山楂叶,被浪头溅起的水花打湿,晕开淡淡的红。

远处的船队渐渐聚拢,渔船上的灯笼在晨雾里晃成模糊的星子,有个穿粗布衫的汉子站在船头挥手,手里举着半截山楂木——那是麦卡锡,去年冬天断了胳膊后,就一直领着渔民在近海讨生活。他的断臂袖管用麻线系在腰间,风一吹,像面褪色的旗。“大小姐,往这边!”他的嗓门像装了风箱,隔着浪声传过来,震得我耳膜发疼,“格雷森的巡逻艇在北口堵着,铁甲舰笨得像头猪,咱从礁石群绕!”

我扯动船帆调整方向,麻线缰绳在掌心勒出红痕,渗出血珠。那些礁石是科克海峡的獠牙,暗礁藏在水下,锋利得能划开船底,可渔民们闭着眼都能穿梭——当年父亲带着他们在这一带避过王室的追捕,礁石群里藏着二十多个能容下小船的溶洞,是雷肯别家传的秘密。我记得七岁那年,父亲把我藏在其中一个溶洞里,岩壁上的钟乳石滴着水,他说:“等外面的风声过了,爹就来接你,给你带山楂糖。”

“肖恩的船够结实,”麦卡锡跳上我们的船,木板被他踩得“咯吱”响,他那条断臂的残端裹着厚厚的麻布,是玛吉婶用科克产的粗麻缝的,“当年他用这船运过炸药,礁石划不破的。你看这船板,是北境的硬松木,雷肯别家族的矿场里出的,泡在水里十年都不烂。”他弯腰捡起舱板上的短铳,枪管还烫着,指纹印在上面,像朵模糊的花,“格雷森的人追不上,他们的铁甲舰进不了礁石群,只能在外围瞎转悠,跟圈里的猪似的。”

渔船上的弟兄们开始传递消息,用的是矿工们在井下的暗语——敲船板三下代表“安全”,两下代表“有敌”。有人说布伦丹在东海岸炸开了卫队的火药库,带着残部往内陆撤了,撤退时还不忘把矿场的安全网拆下来当担架;有人说科林被押去了议会地牢,但趁看守换班时咬断了对方的手腕,抢了钥匙逃进了下水道,手里还攥着半本被血浸透的账册。消息真假掺半,像浸了水的麻线,拧不出个清晰的形状,可每一句都带着火烫的希望,烫得人眼眶发酸。

“奥康奈尔议员呢?”我攥着那枚锁山结,麻籽硌得手心发疼,结绳的纹路里还沾着点灶膛的烟灰,是玛吉婶地窖里的味道。

麦卡锡往海里啐了口唾沫,绿色的黏液混着血丝,他脸上的刀疤抽了抽,那疤是年轻时跟格雷森的人抢矿脉时留下的。“老议员带着人在东海岸的矿道里设了埋伏,”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格雷森的卫队进去了就没出来。不过……矿道塌了半截,估计是用了‘同归于尽’的法子——他当年跟你父亲说过,实在不行,就把矿道炸了,‘宁为玉碎’。”

风突然紧了,船帆被吹得“啪”地绷紧,像张拉满的弓,麻线接缝处“嘶嘶”作响,随时可能裂开。我望着礁石群的方向,那里的晨雾正被朝阳撕开道口子,露出黑黢黢的礁石尖,像无数只举着的拳头。“玛吉婶和孩子们呢?孤儿院的麻毯够不够?”

“早从地道撤到山里了,”麦卡锡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块山楂糕,边角已经压碎了,糖霜沾在油布上,亮晶晶的,“莉齐让我给你的,说‘含着能压惊’。那丫头非要自己磨山楂粉,磨得小手都起泡了,还说‘姐姐吃了就不怕黑’。”

山楂的酸混着海咸味漫开,刺得舌尖发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山楂糕切成小块,塞进我和科林的口袋。他说矿道里阴气重,吃点酸的能提气。那时候科林总抢我的,说“妹妹吃多了酸的会掉牙”,父亲就笑着说:“让着弟弟,等他长大了,换他护着你。”去年冬天在矿难现场,我看见科林把最后半块山楂糕塞进查理的口袋,说“到了那边,也得记得酸甜味”。

船突然剧烈颠簸,像被只大手狠狠攥住,我整个人往前扑,额头撞在桅杆上,嗡的一声,眼前冒起金星。麦卡锡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全是汗,残端的麻布蹭着我的皮肤,有点糙:“小心!是暗礁!”

我低头看舱底,海水正从道裂缝里渗进来,像条扭动的银蛇,在木板上蜿蜒。弟兄们七手八脚地用麻线缠木塞堵漏洞,有人喊:“大小姐,前面有个溶洞!能靠岸修补!那洞壁上有雷肯别的标记,是老少爷当年刻的!”

礁石群深处的溶洞黑得像矿道入口,洞口垂着海草,湿漉漉地扫过船板,带着股腥甜味。我举着油灯往里走,岩壁上的水珠滴在灯芯上,“滋啦”一声冒起白烟,光影在石壁上晃成跳动的鬼。走了约莫半里地,豁然开朗,洞顶垂着钟乳石,像倒挂的冰棱,地上堆着些旧木箱,铁锁已经锈成了疙瘩,是当年藏军火的地方。角落里还有个火堆的痕迹,灰烬里埋着半截山楂核,想必是父亲他们当年留下的。

“这里能藏百人,”麦卡锡用断臂指着石壁,那里有块松动的石板,“后面还有通山顶的暗道,是用矿道的法子挖的,格雷森的人搜不到。当年王室的人追得紧,你父亲就带着矿工们在这躲了半个月,靠洞里的泉水和海鱼活了下来。”

正说着,洞外传来马蹄声,不是巡逻艇的马达声,倒像骑兵的铁蹄敲在礁石上,“嘚嘚”的响,震得洞顶的水珠都往下掉。麦卡锡瞬间绷紧了背,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是格雷森的骑兵团!他们怎么找到的?难道有内鬼?”

弟兄们迅速把船藏进溶洞深处,用藤蔓遮住入口,动作快得像训练过的矿工。我握紧铁钎,油灯的光在岩壁上投出晃动的影子,像矿道里的鬼影。马蹄声在洞口停了,有人用靴底踢着礁石喊:“雷肯别的丫头,出来吧!格雷森大人说了,交出矿脉图,饶你不死!还能给你个名分,当咱王室的贵妇人!”

是格雷森的副手,那声音里的得意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人耳朵疼。我往暗道口退了退,麦卡锡按住我的肩,低声道:“别出去,他们是想引你现身。这些人跟饿狼似的,拿到图就会撕票。”他摸出短铳,往枪管里塞火药,动作熟练得像在矿里装炸药,“当年他们就是这么骗死老王的,咱不能再上当。”

洞外突然响起枪声,接着是惨叫,像杀猪般刺耳。我们探头一看,只见几个骑兵从礁石后翻倒,箭羽插在他们背上,尾端还缠着麻线——是山里的猎户,玛吉婶说过,这一带的猎户欠着父亲的情,当年矿难时,是父亲给他们送的药,让他们没在流感里死掉。为首的猎户举着弓,箭囊上绣着山楂花,正是去年冬天在孤儿院教孩子们射箭的老丹。

“撤!”副手的声音带着惊慌,像被踩了尾巴的狗,马蹄声渐渐远去,还夹杂着几句咒骂:“这群乡巴佬!等着瞧!”

猎户们吹了声呼哨,像某种暗号,老丹举着弓走进来,他的靴底沾着海泥,裤脚卷着,露出小腿上的伤疤——是当年为了救落水的矿工被礁石划破的。“玛吉婶让我们来接应,说你们可能会在这。”他递过个竹筒,里面是张字条,用山楂汁写的,莉齐的字迹歪歪扭扭:“科林哥哥在山里养伤,胳膊被打了一枪,不过还能写字。布伦丹哥哥带弟兄们往南去了,让你别担心,说‘等集齐了人,就去炸格雷森的老巢’。”

我摸着字条上的褶皱,纸是用麻纤维做的,粗糙得像孩子的手掌。突然想起科林小时候总把字写得东倒西歪,父亲就握着他的手教,说:“字如其人,得立得住。”如今他的字虽潦草,却带着股韧劲,笔画末端都用力顿了一下,像石缝里钻出的山楂苗,倔强地往上长。

弟兄们在溶洞里修补船板,用的是浸过桐油的麻线,缠得又紧又密,打了个“双环死结”——这种结只有雷肯别的矿工才会打,越拽越紧,当年救查理时,就是用这种结把他从矿道里吊出来的。麦卡锡蹲在火堆旁烤山楂干,烟味混着果香漫在洞里,像回到了小时候的矿道宿舍,父亲总在睡前烤点山楂,说“闻着味就能睡踏实”。

“大小姐,”有个年轻矿工凑过来,他叫汤米,是查理最好的朋友,脸上还带着点孩子气,手里捧着块页岩,“刚才在洞壁上发现这个。”

页岩上刻着幅画,是父亲的笔迹:一棵山楂树,树下站着两个小人,手里各举着颗果子,旁边还有只小狗,歪歪扭扭的像块石头。画的角落有行小字:“1845年,与孩子们在此避雨”。我指尖抚过那些刻痕,深浅不一,想必是当年父亲用矿镐头凿的,能想象出他笑着的样子,额头上渗着汗,却把孩子们护在身后。

我突然明白父亲说的“根”是什么。不是矿脉图,不是爵位,是这些藏在礁石缝里的记号,是猎户背上的箭囊,是莉齐塞给我的山楂糕,是弟兄们缠木塞时打的结——是无论被埋得多深,都能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劲,是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把山楂籽种下去的盼头。

洞外的天色彻底亮了,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麦卡锡把烤好的山楂干装进麻布袋,袋子是莉齐用边角料缝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等船修好了,咱去南边找布伦丹,会合了就反攻。格雷森那狗东西,以为烧了咱的矿场就完事了?他不知道,咱雷肯别的人,骨头是矿里的铁,血是山里的泉,烧不尽,冲不垮!”

我拿起那枚锁山结,麻籽已经被体温捂得温热,仿佛要发芽。远处的海面上,格雷森的巡逻艇还在打转,像只找不到猎物的饿狼,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污染了干净的海风。但我知道,他们困不住我们的,就像困不住礁石缝里的山楂苗,困不住矿道里不灭的灯,困不住爱尔兰人骨子里的那点硬气。

“走吧,”我把山楂干塞进怀里,铁钎在手里转了个圈,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清醒,“让他们看看,雷肯别的人,从来不是待在洞里等死的。咱是在攒劲,攒够了,就出去把属于咱的东西,一样样拿回来。”

弟兄们的脚步声在溶洞里回荡,像支正在集结的队伍,踢踏踢踏,踩在希望的鼓点上。阳光越来越亮,照得洞外的海水泛着金波,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船头,笑着说:“别怕,浪再大,船能靠岸;路再黑,灯能照亮。只要心里的火不灭,走到哪都是家。”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海腥味和山楂香,大步走出溶洞。外面的风正暖,适合扬帆,适合向着南边,向着布伦丹和科林的方向,向着所有等待着我们的人,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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