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的石门后传来陶罐碰撞的轻响,胖掌柜正踮着脚往货架最高层摞陶罐,粗布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被震得簌簌往下掉。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怀里的陶罐晃了晃,好在手腕及时稳住——那罐子里装着新磨的燕麦粉,是特意给莉齐留的,玛莎婶子说孕妇吃这个养胃。
“我的老天!”胖掌柜把陶罐往货架上推了推,面团似的脸颊抖了抖,鼻尖上还沾着点白面粉,“科林那小子在河谷里喊得震天响,说莉齐你……”他往莉齐小腹上飞快瞟了眼,突然一拍大腿,木架上的铁钳都被震得跳起来,“我就说你前阵子总馋酸浆果酱!上回分腌黄瓜,你把坛子底最后那点酸汤都舀走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莉齐被他说得耳根发红,往我身后躲了躲,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上的石楠花刺绣。武库里弥漫着麦香和硫磺的混合气息,墙角堆着新磨的麦粒,麻袋被撑得鼓鼓囊囊,像座座圆滚滚的小山。胖掌柜拽着我们往烤房走,铁炉里的火焰正“噼啪”舔着木柴,架上的麦饼冒着热气,表面的芝麻在火光里泛着油光,香得人直咽口水。
“快坐快坐!”胖掌柜从炉边拖过两张木凳,凳腿在石板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我刚烤了蜂蜜麦饼,玛莎婶子昨儿特意叮嘱,说孕妇吃甜的养气,我多加了两勺野蜂蜜,你尝尝。”他转身从陶瓮里舀出勺深紫色的浆汁,装在粗瓷碗里推过来,“这是酸浆果酱,昨天熬到后半夜才成,酸得够劲,保管你爱吃——我婆娘怀老三时,一顿能就着这酱吃三张麦饼。”
莉齐用木勺舀了点果酱抹在麦饼上,刚咬一口就眯起眼睛,长睫毛像受惊的蝶翼颤了颤——酸浆果的酸混着蜂蜜的甜,在舌尖炸开,激得她眼眶都有点发红。“好吃。”她含着麦饼含糊地说,嘴角沾了点果酱,像只偷食野果的松鼠,被我用指尖轻轻擦掉时,她的脸颊更红了。
“好吃就多吃点!”胖掌柜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串红绳编的手链,坠着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石面上隐约能看见天然的云纹。“这是我婆娘年轻时戴的,”他往莉齐手腕上一套,红绳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当年她怀着老大,就靠这石头镇着,生的时候顺顺当当,半个时辰就落地了。玛莎婶子说这石头是从老教堂的古井里捞的,沾着福气呢。”
手链刚戴好,外面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基兰撞开烤房的木门,门轴“吱呀”惨叫一声。他手里举着个缠着粗布的东西,跑得满头大汗,额角的旧伤又渗出点血,沾在包扎的麻布上。“莉齐姐!你看我找着啥了!”他把东西往木桌上一放,解开布一看,是个巴掌大的木刻小盾,盾面刻着朵石楠花,花瓣边缘还歪歪扭扭刻着行盖尔语——“护佑”。
“这是我爹当年给我娘刻的,”基兰挠着头笑,露出两排白牙,耳根却有点红,“我翻箱底找火药引信时瞅见的,压在老棉袄底下,都快发霉了。我娘说这小盾能辟邪,当年她怀着我,就揣在怀里,英军搜家时刀都没敢往她肚子上碰。”他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外瞟了眼,“刚才在青杨林看见英军的斥候往西边去了,科林带着盾队绕后包抄了,让我来告诉你别担心,说顶多半个时辰就回来。”
莉齐指尖轻轻划过木刻小盾上的刻痕,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还嵌着点陈年的木糠,摸起来糙糙的,却透着股暖意。她忽然抬头问:“胖掌柜,你知道石楠花的花语吗?前阵子在老教堂的墓园里,看见石碑上刻着这花,总觉得有讲究。”
胖掌柜正往炉膛里添松柴,闻言愣了愣,火星子溅在他的粗布袖口上,他浑然不觉。“好像是……坚韧吧?”他用铁钎拨了拨炭火,火苗窜得更高了,“记不清了,只知道这花皮实,石头缝里、墙根底下都能长,寒冬腊月也冻不死。我婆娘说,咱们这儿的姑娘都爱用石楠花插头发,说看着不起眼,风吹雨打的也不蔫,像咱们这儿的女人——看着柔,骨子里硬着呢。”
莉齐把木刻小盾放进围裙兜里,指尖隔着布料轻轻按了按小腹,那里还只是微微隆起,像揣了个小拳头。她眼里的光软软的,像被火烤化的蜂蜜:“那鸢尾呢?武库门楣上插的那些干花,总有人说看着提神。”
“鸢尾啊,”胖掌柜往炉子里扔了块松木,松脂遇热“滋滋”冒油,火苗“腾”地窜起来半尺高,映得他脸红通通的,“那是自由的意思!老人们说,从前打仗的时候,咱们的人就插着鸢尾花冲锋,说看见了这花,就知道为啥而战了——不是为了抢地盘,是为了能像这花一样,在自己的土地上随便开。”他忽然叹了口气,铁钎在炭灰里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圈,“我儿子要是还在,今年也该有你肚子里这娃大了……他生前总说,等打赢了,就在村口种满鸢尾花,让过路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儿是咱们自己的地盘。”
烤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火焰舔着木柴的“噼啪”声,还有外面青杨林偶尔传来的鸟叫。莉齐忽然拿起块麦饼,往上面抹了厚厚一层酸浆果酱,递到我手里:“吃,酸的醒神,等会儿还要去查岗呢。”她自己也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啃着,忽然笑了,眼里的光像落了星星,“那要是生个男孩,就叫石楠,像石头一样结实,在哪都能扎下根;生个女孩,就叫鸢尾,像花一样自由,想往哪开就往哪开。”
基兰在旁边使劲点头,后脑勺的辫子甩来甩去:“这名字好听!比我那‘基兰’强多了,我娘说就是随便起的,因为生我的时候窗外有只灰雀(盖尔语‘基兰’意为灰雀)。”他掰着手指头算,“等打跑了英军,我就去后山挖石楠苗,胖掌柜你教我嫁接鸢尾花,咱们在武库周围种一圈,开花的时候肯定好看!”
“没问题!”胖掌柜拍着胸脯保证,围裙上的面粉都震掉了,“我还会做鸢尾花形状的麦饼,用茜草汁染成紫色,到时候给娃当满月礼,保证全村的娃都眼馋!”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炉边的陶罐里掏出块油纸包,打开是几块褐色的糖块,“这是麦芽糖,玛莎婶子让我给你留的,说含着能止恶心。”
莉齐刚拿起糖块,外面就传来盾队的呐喊声,“嗬嗬”的呼喝里夹杂着英军的惊呼,还有铁器碰撞的脆响,显然是科林他们得手了。莉齐往炉膛里添了根细柴,火光映在她脸上,柔和得像融化的蜂蜜。“你说,”她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红绳手链,鹅卵石在火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等这娃长大了,会不会问咱们,当年为什么要打那些穿红制服的英军?”
我咬了口麦饼,酸浆果酱的酸劲混着麦香漫开来,刺激得舌尖发麻。“会的。”我望着烤房门口晃动的光影,那里有我们的影子,有火焰的影子,还有远处盾队冲锋的影子,“他肯定会问,为什么奶奶的手腕上有块疤,为什么爷爷的盾面全是坑,为什么村口的老杨树下埋着那么多枪。”
“那咱们就告诉他,”莉齐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刻在石上的字,“因为我们想让他像石楠花一样,在哪都能扎根,不用怕被人拔起;像鸢尾花一样,想往哪开就往哪开,不用怕被人掐断。”她拿起那块木刻小盾,贴在脸颊上,“告诉他,当年有很多人,像守护这朵石楠花一样守护他,像期盼鸢尾花开一样期盼他的自由。”
胖掌柜往炉子里又添了块柴,火光照亮了他眼角的泪光,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在下巴上凝成水珠。“对喽,就这么说。”他用袖子蹭了把脸,声音有点哽咽,“还要告诉他,那些穿红制服的不是什么恶鬼,就是些想抢咱们土地的强盗,咱们打他们,不是因为恨,是因为爱——爱这片能让石楠扎根、鸢尾开花的土地。”
烤房外,科林的大嗓门传了进来,震得窗纸都嗡嗡响:“莉齐!我们把斥候赶跑啦!胖掌柜,快烤十张麦饼!多加蜂蜜的那种!我们要庆祝——顺便给未来的小勇士听听胜利的动静!”
莉齐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上的面粉,扶着我的胳膊往外走。阳光从武库的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她的脚步不快,却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光斑上,像踩在铺好的花路上。经过墙角的火药桶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往每个桶上都插了朵石楠干花——是从她围裙兜里掏的,花瓣虽干,却依旧挺括。
“玛莎婶子说,花能镇住火药的燥气。”她轻声解释,指尖拂过花瓣,“其实我是想让它们也知道,等打完仗,咱们就不用守着这些火药了,该种些能开花的东西了。”
我忽然想起玛莎婶子昨天说的话,她给莉齐把脉时,望着武库石壁上的鸢尾花刻痕,慢悠悠地说:“新生命就是新希望,但这希望不是凭空长出来的,是前人用血汗泡了土,用骨头当了肥,才能让花籽落进去的时候,知道往哪扎根,往哪生长。”此刻看着莉齐微微隆起的小腹,看着她眼里映着的火光,突然觉得那些关于战争的疲惫和艰难,那些刻在盾牌上的伤痕、浸在火药里的岁月,都变成了脚下最肥沃的泥土,正孕育着破土而出的新芽。
石楠坚韧,鸢尾自由。这名字里藏着的,不就是我们一直守护的东西吗?
科林带着盾队回来了,每个人的盾牌上都沾着泥,却笑得比阳光还亮。杰西举着个缴获的英军头盔,往里面塞了朵石楠花,说要当“战利品花瓶”;汤姆则缠着基兰,让他教自己刻木盾,说要给未来的“小勇士”提前准备见面礼。胖掌柜在烤房里忙得团团转,麦饼的香气飘出武库,引得青杨林里的鸟都落在墙头,歪着头往里瞅。
莉齐靠在门框上,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披了件金衣裳。她轻轻哼起盖尔语的摇篮曲,是玛莎婶子教的,调子软软的,混着麦香和花香,在武库的石缝里漫开来。我知道,这歌声里藏着的,不只是对一个新生命的期盼,更是对一片土地的承诺——只要石楠还能在石缝里扎根,鸢尾还能迎着风开花,我们就永远有站起来的力气,永远有守护下去的勇气。
那些藏在花籽里的锋芒,终将在未来的某天,长成能为这片土地遮风挡雨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