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武库的石缝里就钻进几缕灰蓝色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把墙角的火药桶照得泛出冷硬的金属色。莉齐蜷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玛莎婶子送的羊毛毯,呼吸轻得像羽毛,手却始终护着小腹,指节微微泛白,眉头偶尔蹙一下,像是梦到了什么惊扰的事。我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木,干燥的木柴遇火“噼啪”作响,火苗舔着柴薪,把她的影子投在石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像幅会动的剪影。
木板床是胖掌柜连夜拼的,用的是英军丢弃的弹药箱木板,他特意打磨了边角,怕硌着莉齐。床脚还垫着厚厚的艾草,是基兰昨天从后山割的,带着清苦的香气,玛莎婶子说这味儿能安神,还能驱潮。莉齐的呼吸忽然乱了半拍,我赶紧凑过去,见她额角沁出层薄汗,便取了块干净麻布,蘸着武库深井里的凉水,轻轻替她擦汗。麻布刚碰到她的皮肤,她就往我手心里缩了缩,睫毛颤了颤,却没醒,嘴里嘟囔了句含糊的盖尔语,像是在喊“石楠”。
“吱呀——”
木门被推开条缝,铁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科林的脑袋探进来,钢盔上还挂着草叶和晨露,显然刚从外围巡逻回来。他看见我往炉里添柴,赶紧把手指按在唇上,猫着腰凑到炉边,粗粝的军靴踩在石板上,几乎没发出声音。“西边林子发现英军的马粪,”他压低声音说,气音裹着清晨的寒气,“新鲜得很,还冒着点热气,蹄印看数量,至少一个骑兵小队,十匹马可跑不了。”
他往莉齐那边瞥了眼,目光软得像被晨露浸过,声音压得更低:“玛莎婶子让我问问,莉齐的早饭想吃点啥?她天没亮就去溪边摸了些河虾,说熬粥鲜得很,孕妇吃了长力气。”他从怀里掏出片荷叶,小心翼翼打开,里面包着几只青绿色的河虾,虾须还在微微动,“你看,活蹦乱跳的,玛莎婶子说用井水养着,等你回话就下锅。”
我刚要回话,莉齐忽然翻了个身,羊毛毯滑到腰际,露出细瘦的脚踝。她嘴里又嘟囔了句盖尔语,这次听清楚了,是“鸢尾”。科林赶紧闭了嘴,等她呼吸重新平稳,才挠着后脑勺笑,眼角的疤都柔和了些:“这小家伙,在肚子里就惦记着名字呢。”他把荷叶包好塞进怀里,“我去告诉玛莎婶子,先把虾养着,等莉齐醒了再说。对了,胖掌柜在烤房烤了杂粮饼,掺了燕麦和芝麻,说比纯麦饼顶饿,我让他多烤两张。”
正说着,基兰抱着捆艾草冲进来,草叶上的露水甩了一地,在石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胖掌柜让我送这个!”他把艾草往墙角一放,艾草的清香瞬间漫开来,盖过了火药的硫磺味,“说这是新割的,比昨天那捆更嫩,垫着软和。”他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刀鞘是用桦树皮做的,上面刻着朵歪歪扭扭的石楠花,“刚才在溪边见着玛莎婶子,她说艾草不光能驱蚊,还能给莉齐垫在身下,生的时候能少遭点罪——她年轻时生娃,就靠这草呢。”
他忽然压低声音,刀尖在石板地上划拉,画出个简易的地形图:“骑兵队在林子里打转,像是在找路,估计是上次被科林哥的绊马索摔怕了,不敢走大路。科林哥设的那几道索,我今早又检查了,绳结系得更牢,还在旁边撒了些马不喜欢的狼毒草,保准他们的马蹄子踩上去,想不栽都难。”他往莉齐床边凑了凑,见她睡得安稳,又退回来,“莉齐姐醒了吗?我昨儿刻了个小玩意儿,想给她看看。”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木牌,是用青杨木削的,巴掌大小,上面刻着“石楠”两个盖尔语字母,旁边还刻了朵小小的石楠花,花瓣边缘不太规整,显然刻得很用心。“等娃生下来,就挂在他摇篮上,”基兰的耳朵有点红,“胖掌柜说木头能辟邪,比铁器温和。”
莉齐这时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睫毛上还沾着点睡意,晨光刚好爬上她的睫毛,镀上层金边。“马粪?”她一下子清醒了,往炉边挪了挪,羊毛毯滑到腿上,“是昨天那队红制服?带着火枪的?他们的骑兵靴上有铁掌,走路‘哐哐’响的那种?”
“可不是嘛,”科林往炉里扔了块干苔藓,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脸上的疤更红了,那是去年在黑石渡被英军的马刀划的,“不过别怕,咱们在东边山坡挖了陷坑,铺了枯枝和败叶,上面还撒了层土,看着跟平地一样。他们的马蹄子踩上去,保准得栽,到时候咱们的盾队一冲,保管他们哭爹喊娘。”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油布层层裹着,打开是半块烤得焦香的麦饼,边缘还带着点蜂蜜的光泽,“胖掌柜留的,说你早上得吃点干的垫肚子,怕光喝稀的饿。”
莉齐咬着麦饼,碎屑掉在羊毛毯上,她捡起来放进嘴里,忽然看向墙角的艾草,眼睛亮了亮:“基兰,帮我把艾草铺在那边的木板上好不好?玛莎婶子说,用这草垫着,生的时候能少遭点罪。”她摸了摸小腹,嘴角弯起来,像含着块糖,“昨天梦见石楠开花了,一大片,红得像火,旁边还围着好多鸢尾,紫莹莹的,好看得很。梦里还有个小娃娃,光着脚丫在花丛里跑,喊我娘呢。”
基兰听了,手脚麻利地把艾草铺在木板上,还特意摆成个圈,像个小小的窝。“这样行不?”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玛莎婶子说圈起来更聚气,对娃好。”他忽然想起什么,往门外喊了声,“汤姆!把我昨天削的木摇篮拿进来!”
很快,年轻的盾手汤姆抱着个小木摇篮跑进来,摇篮是用桦木做的,还没上漆,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栏杆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基兰哥让我照着老教堂里的摇篮刻的,”汤姆有点不好意思,“刻得不好看,等打完仗,我再找好木头重新做一个。”
莉齐摸了摸摇篮的栏杆,指尖划过那些青涩的刻痕,眼里的光像浸了水:“好看,比教堂里的还好。”她抬头看向我们,“等娃生下来,就睡在这里,让他听着武库的动静长大,知道他爹娘是怎么守着这片土地的。”
基兰扛起墙角的长矛,矛尖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咧嘴笑:“对!等打跑了他们,我就去后山挖石楠苗,莉齐姐你说的那片花海,咱们亲手种出来!胖掌柜还说要教我做鸢尾花蜜,到时候给娃当辅食,甜滋滋的。”
晨光彻底漫进武库,像融化的金子,照在莉齐的发梢上,泛着金红色的光。她往锅里舀了水,水是从深井里打的,清冽得能看见锅底的纹路,她把锅架在炉上,用铁钩挂稳。水汽很快氤氲起来,白蒙蒙的,混着艾草的清香,把武库的冷硬都熏软了。远处的林子里,忽然传来“轰隆”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马的惊嘶和人的喊叫,还有火枪“砰砰”的射击声。
科林猛地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火枪上,枪套是莉齐用牛皮缝的,上面还绣了朵石楠花。“绊马索起作用了!”他往外冲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铁靴在石板上踏出沉重的声响,“莉齐你在这儿别动,我去去就回!盾队的弟兄们还等着我发号施令呢!”
莉齐却跟着站起来,扶着炉边的石壁,肚子已经能看出明显的弧度,像揣了个小南瓜。“我得去看看,”她的声音很稳,带着种奇异的力量,“玛莎婶子说,让娃从小听着胜利的动静,长大了胆子才壮。再说,你们在前面打,我在后面给你们烧热水,总不能让你们回来喝凉的——胖掌柜说,打完仗喝口热汤,伤口都好得快。”
她往炉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石壁上,像株迎着光生长的植物。“基兰,帮我把那边的陶罐摆好,”她指了指墙角的陶瓮,“等会儿烧好水,先倒在罐里温着,你们回来就能喝。”
基兰扛起长矛,又不忘把木摇篮往墙角挪了挪,怕被流弹打着:“莉齐姐放心,我们很快就回来!等抓了英军的军官,让他看看你的摇篮,让他知道,咱们不光会打仗,还会养娃,这片土地,以后是咱们娃的!”
汤姆也跟着嚷嚷:“对!让他们知道,烧了咱们的村子,拆了咱们的房子,咱们照样能生出新的希望!”
晨光彻底漫进武库,照在莉齐的发梢上,泛着金红色的光。她往锅里撒了把燕麦,是胖掌柜昨天刚磨的,颗粒饱满,水汽模糊了她的脸,只听见她轻声哼起了摇篮曲,是玛莎婶子教的盖尔语老歌,调子软软的,像流水拂过石头:“石楠扎根在石缝,鸢尾开花在风中,我的娃啊快快长,踩着阳光追彩虹……”
我忽然明白,玛莎婶子说的“肥土”是什么了——不是血,不是骨头,是这样的晨光,这样的歌声,是有人在前方厮杀,有人在后方烧水,是未出世的孩子在梦里看见石楠花开,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要靠自己守住,要留给后来人一片能让花扎根、让娃奔跑的地方。
锅里的水很快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燕麦的香气混着水汽漫开来,像在为远方的胜利伴奏。莉齐把陶罐摆成一排,用布擦去罐口的灰,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她时不时往门口望一眼,耳朵却竖着听着远方的动静,嘴角始终带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能透过枪声,听见胜利的号角。
西边的枪声渐渐稀了,取而代之的是盾队的呐喊,像浪潮般席卷了整个河谷。科林的大嗓门远远传来,震得武库的窗纸都嗡嗡响:“抓了三个活的!胖掌柜快烤麦饼,多加蜂蜜的那种!庆祝——顺便给未来的小勇士听听胜利的动静!”
莉齐笑着往锅里撒了把盐,水汽模糊了她的脸,只听见她低头对着小腹轻声说:“听见了吗?石楠,鸢尾,胜利的动静,好听吧?等你出来,娘带你去看石楠花海,去摸鸢尾花瓣,让你知道,这土地有多美,值得咱们拼了命去守。”
晨光穿过武库的气窗,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落在冒泡的锅里,落在莉齐温柔的侧脸上,像在说——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希望,也跟着来了。远处传来盾队归来的脚步声,杂乱却有力,像无数颗心脏在跳动,与锅里的沸水声、莉齐的歌声、腹中胎儿的轻动,汇成一首属于这片土地的晨曲,在青杨林的风中,在武库的石缝里,久久回荡。
基兰最先冲进来,长矛上挑着个英军的军帽,帽徽被打歪了,他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莉齐姐!我们赢了!抓了三个军官,还缴获了五支火枪!”
科林跟在后面,盾牌上沾着血和泥,却笑得比阳光还亮:“胖掌柜的麦饼呢?快给莉齐拿两张,她肯定饿了!”
莉齐盛起燕麦粥,香气飘满了整个武库,她笑着把碗递出去,眼里的光比炉火还暖:“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晨光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硝烟和疲惫,却都笑着,眼里映着光。我知道,这只是漫长抗争中的一小步,但只要这样的晨光还在,这样的歌声还在,这样的希望还在,总有一天,石楠会开满荒原,鸢尾会迎着风自由绽放,而那些未出世的孩子,终将踩着阳光,在属于他们的土地上,自由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