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停机坪的边缘,看着基地外那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陈明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阿锦。”他对着通讯器,声音有些沙哑,“那个信号……破译出来了吗?”
片刻的沉默后,阿锦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破译了一部分。那不是求援信号,也不是备份计划。”
“那是一个‘坐标’,和一句‘留言’。”
“坐标指向太阳系的柯伊伯带,一个我们从未探测过的区域。”
“而那句留言,只有两个字——”
“‘钥匙’。”
“钥匙?”
这个词,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在陈明、胖虎和远在“女娲号”的阿锦、索菲亚心中,同时激起了涟漪。
万斯博士在最后时刻,拼尽全力发出的信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某个未知的“接收者”,送去了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要打开什么锁?
“塔耳塔洛斯”基地内,随着万斯博士的彻底“关机”,整个基地的“秩序”系统陷入了混乱。那些原本麻木的守卫,有的还在原地表演行为艺术,有的则彻底宕机,像一尊尊雕塑般静止不动。基地的灯光忽明忽暗,各种警报声此起彼伏,像一头濒死巨兽的哀鸣。
“老板,我们现在怎么办?把这老小子捆起来,打包带走?”胖虎踢了踢地上不省人事的万斯博士。
“没那么简单。”陈明走到那堆已经彻底报废的“秩序共鸣器”前,伸手触摸着那些冰冷的、破碎的水晶棱柱。
他能感觉到,这台机器的设计理念,虽然偏执,却蕴含着极高的科技水平。万斯博士不是一个单纯的疯子,他是一个天才,一个走错了路的天才。
“阿锦,索菲亚,全面接管‘塔耳塔洛斯’的控制系统。我要知道这里的一切。”陈明下达了指令,“我要它的建造图纸、能源核心数据、所有实验记录,以及……‘忘川’系统的全部资料。”
“明白。”阿锦的声音冷静下来,开始执行任务。
索菲亚则通过“盖亚之心”,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意识探入这个充满了“秩序”残骸的网络。她像一个专业的考古学家,在废墟中,仔细地发掘着那些被万斯博士埋藏的秘密。
胖虎则闲不住,他那厨师的本能,让他对这个庞大的海底基地产生了浓厚的“探索”兴趣。
“老板,我去‘后厨’看看,我倒要瞧瞧,这帮信奉‘秩序’的家伙,平时都吃些什么玩意儿。”他一边说,一边循着基地内部的结构图,朝着标示为“营养供给中心”的区域走去。
陈明没有阻止他。他知道,胖虎需要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
几分钟后,胖虎的怪叫声从通讯器里传来。
“我靠!我靠靠靠!老板!你快来看!这他妈是人吃的玩意儿吗?”
陈明顺着指引,来到所谓的“后厨”。
那是一个比“女娲号”舰桥还要庞大、还要整洁的空间。整个空间由纯白色的高分子材料构成,一尘不染,连一丝油烟味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金属的味道。
没有锅碗瓢盆,没有炉灶火焰。
只有一排排巨大的、闪烁着蓝色指示灯的金属合成罐。无数管道连接着这些罐子,像复杂的炼金工坊。
在空间的中央,一条传送带正在缓缓移动。传送带上,是一块块颜色、大小、形状完全相同的、灰色的、果冻状的方块。
胖虎正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脸上是见了鬼的表情。
“这……就是他们的‘食物’。”胖虎的声音都在发抖,那不是害怕,是作为一个厨师,受到了毕生最大的侮辱,“我用‘超味觉光谱分析仪’分析了。成分: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微量元素……所有人体必需的营养,不多不少,配比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
“但是呢?”陈明问。
“但是!”胖虎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它没有任何‘味道’!不酸,不甜,不苦,不辣,不咸,不鲜!它就是纯粹的‘营养’!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持生命机能的运转!这他妈不是食物,这是喂给机器的‘燃料’!”
他愤怒地将那块营养膏扔在地上,那东西掉在地上,连弹跳的弧度都显得那么“标准”。
“一个连吃饭都只追求‘正确’和‘高效’的文明,他们怎么可能理解‘诗歌’的意义!”胖虎指着那些合成罐,破口大骂,“这帮孙子,根本不懂!吃饭的乐趣,就在于那一点点‘不健康’,那一点点‘重口味’,那一点点‘不标准’!多放一勺糖的快乐,他们懂吗?烤肉烤得稍微有点焦的香味,他们懂吗?吃完火锅第二天拉肚子的痛并快乐着,他们懂吗?不懂!他们什么都不懂!”
胖虎的愤怒,荒诞,却又直指核心。
陈明看着那些冰冷的机器,终于彻底理解了万斯博士的悲剧。
一个试图用数学公式去定义生命的人,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生命本身。
就在这时,阿锦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更大的困惑。
“陈明,我接管了基地的主数据库。我发现……‘塔耳塔洛斯’项目,比我们想象的要庞大得多。”
全息投影在陈明面前展开。
那不是一个孤立的海底基地。以马里亚纳海沟为中心,一个庞大的、由无数海底隧道连接而成的网络,遍布了整个太平洋的海床。这里,只是其中的一个“节点”。
“万斯利用早期的‘共生’技术和地热能源,在深海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工业体系和文明雏形。这里的‘居民’,除了那些守卫,还有数千名研究员和技术人员。他们都是当年项目的参与者或其后代,自愿留在这里,追随万斯的‘秩序’理念。”
“一个……深海王国。”陈明喃喃自语。
“是的。”索菲亚的声音接着响起,带着一丝悲悯,“我探查了他们的‘局域共生网络’。这里没有‘快乐’和‘悲伤’的概念,只有‘高效’和‘低效’的评级。每个人都像一个程序,活着,只是为了执行任务,为了维护这个庞大的‘系统’。他们……是自愿被‘格式化’的。”
这个发现,比面对一群被胁迫的奴隶,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面对的,是一种已经成型的、自我循环的、病态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