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嗤笑一声,“少年意气终究会被权力所吓退。”
像是在说晟王,但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倒是你,今天让我很高兴。”
姜桔有些听不明白,历代的皇帝被逼宫,都只会愤怒,唯独他会高兴?
“你会下围棋吗?”
“会一点。”姜桔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你就该知道,执棋者的乐趣就在于对手的招式能够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下天下朝堂这盘棋太久了,当所有人的谋算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的时候,我也会无聊,所以你的出现我很高兴。”
姜桔这才明白,他原来已经算到自己在疑惑些什么。
这就是帝王权术吗?以天下为棋盘,以所有人为棋子。
皇帝的声音沙哑,“这一生能让我感到意外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姜山骨,还有一个......”
“祖父?”姜桔眉头微蹙。
皇帝的眸光一闪,像是在回忆,“当年朕入驻京城,本以为会受到姜山骨的阻拦,那时候我并没有把握能在你祖父的抵抗下夺皇位。”
姜桔恍然大悟,“你没有料到祖父没有阻拦。”
皇帝点点头,“但是这也注定了他必死的下场,那次我和他谈论了很久,我们都互相说了很多话,我说的是帝王权术。”
“而他却一直在和我说南洵的伺机而动、说他刚刚喝了手下将士孩子的满月酒、说塞北的赋税太重、说南山的草料不肥。”
“那时候朕就知道,他不会忠诚于我,他只会忠诚于这个国家,这样的人或许是个纯臣,或许是把好刀,但是这样的人历代哪任皇帝敢留在身边?”
一阵悲凉涌上姜桔的心头,她知道皇帝说得不无道理。
除了国家危难,太平盛世的皇帝都不会将这样的人留在自己的身边。
与其说祖父是死于皇帝的算计,倒不如说祖父是死于江山社稷。
这就是帝王之术。
未等姜桔说话,皇帝接着幽幽说道:“第三个人就是我的皇兄,他才是把所有人都算计到头了。”
“他甚至算到了朕会逼宫,算到了我会杀死姜山骨,他临死前和姜山骨达成的交易便是用你祖父的命换北幽的一时安宁。”
“其实现在我是有些后悔的,朕想问问姜山骨,如果当年没有皇兄与他的密谈,那他会不会阻拦我进京?”
他的话说得有些多,也很急促,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黄帝咳嗽完,喘着粗气笑道,“不过马上朕就能够知道答案了,没了姜山骨就没有人再能去不公山取冰魄草。”
“朕的身体没了冰魄草的调理,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上下打量着姜桔,“早知如此,当初就让晟王娶了你就好了。”
姜桔将今天听到的一切消化下去,垂眸冷笑,“陛下您不会的。”
“您这样冷漠得连自己儿子都算计的人,是不会让他娶一个毫无家族支持的人不是吗?”
姜桔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想,“您当年不就是为了有正当理由发配晟王,才将他母妃葬在妃陵的吗?”
“因为您算准了,以晟王的脾气,一定会为自己的母妃讨个说法。”
“所以怀王那次闯入皇宫也是年静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就是从祖父手中夺回塞北的兵权。”
皇帝的神情中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欣赏。
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能想到自己让白川故意透漏给他们以外的消息。
“而您这次依旧算计到了晟王会逼宫,甚至说那场逼宫是您精心谋划的。”
“所以当您决定舍弃我祖父的时候,我就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我就不配成为您手上的棋子。”
“而且我可以确定今天的逼宫,也是您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晟王也背上弑父夺位的骂名。”
皇帝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姜桔,“朕说过,你很聪明。”
她猜得没错,自己就是为了让晟王的皇位也坐得名不正言不顺,让史书上永远记载他非顺位继承,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迁,他都是人们口诛笔伐的谋逆。
若是等他死后,他对皇后有歹心,皇后就可以谋逆之罪呼应天下之士讨伐晟王。
但是令他感到些许意外的是,到头来,最能明白自己心思的竟然是姜家的小丫头。
姜山骨生养的女儿、外孙女都这般出挑,天资聪颖。
皇帝刚想要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小太监疾步进来,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帝陡然紧张起来,立目呵斥,“皇后怎么了!”
“皇后娘娘娘崩逝了!”
噗——
在听到回答的那一刻,皇帝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怎么会......”
他强撑着身体,逼问太监的详情,他还没有为皇后筹谋,怎么会突然就——
太监声音啜泣,“是皇后娘娘在礼佛的时候不慎走水,又因为皇后娘娘的凤仪宫的佛堂是用了大量的木材建造而成的。”
“故而火势一经发现就已经无法控制了。”
“皇后她的尸身如何?”皇帝捂着胸口,仿佛灵魂一下子被抽了出来,完全没有刚才的帝王威严。
她那样爱美,如果被大火伤了容颜,他怕她在地下的时候躲着不肯见他。
“还好怀王拼死冲进火里,将皇后娘娘救了出来,娘娘容颜未损,只是娘娘吸入了太多的烟尘,太医们赶到的时候已然无力回天了。”
皇帝紧紧握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突然松了下来。
他颓废地坐在那金灿灿的龙椅上
姜桔差察觉到这个筹谋一生的人终究是遇到了自己最大的对手——天道。
她现在很想问问当这盘棋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被对手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他是否还觉得是对弈乐趣无穷?
但是姜桔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她想她已经知道答案了,就不必再在这个老人的胸口再插上两把利剑了。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皇帝稳了稳心神,颓然地坐倚靠在龙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