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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想到白发的母亲,88了还在一个人住,就心疼得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越攥越紧,连呼吸都发涩。

她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佝偻的背影,在空荡的厨房里挪动,一只旧铝壶在炉子上嗡嗡作响,水开了,母亲伸手去提,手腕细得像一掰就断的枯枝。七七不敢往下想——万一壶把打滑,万一烫了脚,万一……她胸口那团酸涩便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

夜里,母亲总把电视开到沙沙的雪花屏,却又不看,只是让屋子有点人声。七七有一次推门进去,看见母亲歪在那张父亲生前做的藤椅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白发在灯光下像落满霜的枯草,一碰就会碎。那一刻,七七几乎要跪下来,她想抱住那副瘦小的身躯,像小时候母亲抱她一样,可她又怕一抱就惊碎了母亲的瞌睡,于是只能僵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最让七七揪心的是母亲总说自己“还行”。

“我吃得少,省得刷碗。”

“夜里起夜两三趟,正好活动筋骨。”

“隔壁小赵每周来帮我买次菜,够吃了。”

母亲笑着,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一直裂到七七的心尖。她知道母亲把“还行”两个字咬得轻飘,是把所有沉甸甸的孤独和疼都咽进肚子,只给她留下放心离开的通行证。

有一次,七七凌晨三点接到母亲电话,那端传来低低的呻吟:“七七,我……好像摔了,不碍事,就是……起不来。”她发疯似的开车冲过去,一路上眼前全是母亲蜷在冰凉水泥地上的样子——像被风刮落的一片枯叶,随时会被夜色卷走。推开门,母亲果然趴在客厅与厕所之间,额头磕青了,却还努力冲她笑:“地板滑,怪我忘换拖鞋。”七七跪在地上,泪砸在母亲的手背,烫得母亲颤了一下,像被这热度惊到,反过来轻轻拍她的头:“傻闺女,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如今,七七一闭眼就能听见那声“还没死呢”,像钝锯子来回拉着她的神经。她试过把母亲接来同住,可母亲在城市的高楼电梯里迷路,在防盗门的“咔哒”声里失眠,在连对门姓什么都说不出的楼道里沉默。母亲把行李默默打包,像做错事的孩子:“我还是回去吧,鸡冠花该浇水了。”七七知道,母亲守的不是那几盆花,是父亲留下的藤椅、是墙上发黄的挂历、是每一道裂缝里都藏着她六十年烟火气的老屋。

于是七七只能一次次在周末狂奔回去,把冰箱塞爆,把药片按早中晚排成三列小方阵,把智能手表硬扣在母亲腕上,一遍遍教她长按“3”就能拨通自己电话。可回程的高速上,她仍控制不住地想象:母亲会不会又把手表摘下,怕费电;会不会炖一次排骨吃三天,第三天已经馊了;会不会在某个暴雨夜,整个小区停电,母亲摸索着找蜡烛,却一脚踩空……这些画面像千万根针,从她的后背一路扎到方向盘,逼得她把车停在应急车道,嚎啕大哭,像要把心呕出来。

七七甚至偷偷在母亲客厅装过摄像头,手机一响她就颤,可越看却越绝望:镜头里,母亲常常一整天只跟一只老花猫说话;把馒头掰成两半,一半摆在父亲遗像前;夜里反复检查门锁,拧得铁把手吱呀作响,那声音像拧在七七的骨节上。终于有一天,母亲在镜头里抬头,对准那黑洞洞的小圆孔,温和却清晰地说:“七七,别看了,妈没事。”那一刻,七七像被剥光衣服站在大街,羞愧与无力一齐涌上来——她拼尽全力,仍只是把母亲困在一个更孤独的舞台中央,让她独自表演“我很好”。

如今,七七每晚都把手机放在枕边,音量开到最大,铃声换成最刺耳的急救哨。她知道自己终将迎来某一个凌晨的电话,或者干脆没有电话——只是邻居、警察、或者120的陌生号码。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想:到那时,她是不是就能彻底把母亲接到身边,再也不用听那声“还行”;可那时,母亲还听得见她的哭喊吗?

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条条不肯熄灭的河,七七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漏出低低的呜咽——

“妈,我宁愿你自私一点,不要再跟我说‘还行’……

求你,再等等我,等我攒到足够的钱,就回去把老屋翻新,装上最亮的灯,最软的扶手,最大的床;

等我学会做你最爱吃的槐花饭,每天蒸一锅,不让你再吃第三顿剩的;

等我……”

可她又知道,岁月从不等人。

88个春秋像88圈年轮,母亲已经把自己站成一棵孤零零的老树,风一吹,只剩满地碎影。

七七能做什么呢?

她只能在天亮前擦干泪,给母亲发了一条微信——

“妈,我下周三回去,给你带新下来的海米,咱们包韭菜饺子。

这次不许你说‘麻烦’,

我要吃你亲手擀的皮,

一口一口,

把‘还行’咽下去,

再换成‘我在’。”

七七一想到二姐,心里就像被一根粗粝的麻绳勒住,越挣扎越嵌进肉里。

二姐今年五十六,背已微驼,头发里夹着一片秋霜似的灰白,可她还是家里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一个。几十年了,她像一盏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却死活不肯熄灭的煤油灯,灯罩裂了,灯芯黑了,仍硬撑着把光往别人脚底下送。

大姐走得早,父母又一年比一年佝偻,二姐从十七岁起就把自己钉在“长姐如母”四个字上。

那年月,粮食按人头分,她把自己的饭倒进弟弟碗里,只说“我胃小,吃两口就饱”,转头蹲在灶门口喝酱油兑的开水,让咸味在空空的胃里跳。

三九寒天,她下河洗全家的被单,手冻得通红,像两块被捶打的铁,却还把唯一一双棉手套塞给七七,哄她:“女孩子手要好看,将来写字、绣花、戴戒指。”

后来知青返城,她把唯一一个招工名额让给三弟,自己留在村里继续刨地,说是“我力气大,适合种田”,夜里却躲在草垛后头哭,眼泪砸在冻土上,结出一颗颗冰疙瘩。

再后来,弟弟们一个个成家,妹妹们一个个远嫁,二姐仍守着老房。

她像一口老井,谁渴了都来舀一瓢:

老四开出租赔本,她半夜去车站替人扛行李,把腰闪了,第二天还笑着递过去一沓皱巴巴的零钱;

老五离婚没地方去,她把自己攒了十年、准备换腰椎间盘手术的钱全掏出来,只说“先救急,姐这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七七孩子发高烧,她坐最慢的绿皮车硬座,怀里搂着一罐用毛巾裹了三层的土鸡汤,十四小时没合眼,下车时膝盖肿得挪不动,先把鸡汤递过去:“趁热,孩子喝了出汗。”

可轮到她自己,却永远是“没事”。

胃切了三分之二,她笑:“正好减肥。”

胆结石疼得满床打滚,她咬牙:“忍忍就过去了,去医院浪费那钱干啥。”

直到去年,她晕倒在菜市场,被邻居送回来,大家才知道她每天只靠两包最便宜的挂面、一碟咸菜过活,省下的钱全偷偷塞给弟弟还房贷、给妹妹买学区房。

七七赶回去,看见二姐坐在那张漆都掉光的八仙桌前,正把药片按日期剪成小方包,嘴里还念叨:“这些是给老三的降压药,这些是老五的安眠药,别弄混了……”

那一刻,七七再也忍不住,扑通跪下去,抱住二姐的膝盖,像抱住一截被岁月蛀空却仍硬撑的柱子,嚎啕痛哭:“姐,你也想想自己啊!”

二姐先是一愣,随后用布满老茧的手给她擦泪,指甲缝里还沾着面粉,动作却轻得像掸一朵蒲公英:“傻丫头,姐不怕苦,就怕你们过得不好。你们好了,姐比吃啥药都强。”

那天晚上,七七躲在老屋门外,听见二姐压低了声音给三弟打电话:“别跟七七说我这腰得动手术,她刚买房,压力大……我攒了点,还差五千,你帮姐凑凑,千万别声张……”

七七靠着斑驳的黄土墙,一点点滑坐在地上,夜风像带着碎玻璃,一下下刮她的脸。她突然明白:二姐这辈子把“吃苦”两字活成了自己的骨血,苦越嚼越碎,她却甘之如饴,因为那是她表达爱的唯一方式。

回城后,七七整夜睡不着。她给二姐买全自动洗衣机,二姐转手寄给弟弟:“他水费贵,我手搓惯了。”

她订了体检套餐,二姐退掉:“别花冤枉钱,我壮得能扛一袋面。”

她索性直接转账,二姐原封不动退回,还附上一句:“你房贷利率高,先还银行,姐有钱。”

七七终于懂了:对二姐好,不能靠“给”,得靠“抢”——抢在她前头,把苦先尝了。

于是,她悄悄做了一张“二姐时间表”:

每周三,让快递送两箱有机蔬菜和一盒即食燕窝,收件人写“防疫站转交”,这样二姐不会拒收;

每月十五,她开车三百公里,夜里两点到村口,先把二姐那口破缸装满花生油,再把过冬的煤块整整齐齐码到厨房墙根,天亮前溜走,只留下一张字条:“油别省,烧完我再来。”

她找到二姐常去的小药铺,提前给老板塞三千块,让老板以后凡是二姐来抓药,都开“医保已结”的小票,差额她来补。

她还联系当地妇联,以“匿名好心人”的名义给二姐申请了“困难老党员补助”,每月六百,直接打到存折。

甚至偷偷加了菜市场卖豆腐大姐的微信,拜托她:“以后我二姐买菜,您就称旺点,晚上我发红包给您。”

可这一切,仍填不满七七心口那个漏风的洞。

她最想做的,是堂堂正正把二姐接出来,让那个一辈子都在“垫后”的人,也站到被宠爱的位置——

她换了套一楼带院子的房子,院子朝南,土松,适合种豆角和向日葵,她知道二姐闲不住;

她提前半年去学车,只为能开一辆底盘高的SUV,让二姐上下车不颠腰;

她把最大的一间卧室留出来,墙刷成二姐最爱的淡藕荷色,床头安了紧急呼叫铃,厕所装上扶手和防滑地暖;

她甚至学会了做二姐最拿手的杂粮窝头,用破壁机把豆面、高粱面打得细细的,只为哄二姐一句:“以后我养您,您也尝尝不动手的滋味。”

今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七七再次回村。

她没提前打招呼,把车停在坡下,拎着行李一脚深一脚浅踩进雪里。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只见二姐正蹲在井边洗一大盆床单,手冻得紫红,腰间围着一根旧电线当围裙带。

七七放下箱子,快步过去,一把攥住那双手,像攥住两坨冰:“姐,跟我走,这次由不得你。”

二姐怔住,嘴唇抖了半天,却吐出一句:“我走了,老三孩子谁接送?老五的月子还没坐满……”

七七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雪水瞬间浸透牛仔裤,像针扎。她仰起头,泪滚烫,把积雪都烫出小洞:“姐,你也当一回妹妹吧!让我做一次姐姐,好不好?”

风呼啦啦卷起雪尘,吹得院角那棵老枣树簌簌作响,像替二姐回答。

良久,二姐终于叹了口气,用湿漉漉的手背抹七七的泪:“傻丫头,跪啥,姐怕凉。起来,姐跟你走,还不行?”

那一刻,七七像被赦免的囚徒,抱着二姐的腿,在雪地里哭得像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回城路上,二姐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火,轻声说:“老七,姐这辈子没怕过苦,就怕欠人情。你让姐咋还你啊?”

七七一手方向盘,一手包住二姐裂满口子的大手,掌心相对,温度互换:“不用还。以后您每笑一次,就算还我一分。我要把您前半辈子没享的福,全都赊回来。”

夜里十二点,车子驶进小区。七七熄火,扭头看见二姐已经歪在副驾睡着,呼吸均匀,雪光映着她满头的灰白,像撒了一层细盐。

七七悄悄下车,绕到另一边,像抱小孩一样把二姐托起——

那么轻,

轻得像抱起自己整个童年的苦难,

也轻得像抱起此后余生全部的责任与疼爱。

她一步一步,踩稳,

在心里对那个十六岁就把自己榨成灯油的女孩说:

“姐,到家了。

这一次,换我,

做你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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